刨完了地头,我感觉浑身骨头架子都散了,骑车回到村子里,满大街都是种地回来的人。尽管大家身心疲劳,可还是打起精神给对方一个热情的笑脸,一个温暖的问候。那是一种乡情的味道,是对熟悉的村里人的理解与尊重。
刚刚经过路边那个牛场,就见她的姐姐骑着自行车自南面过来。姐姐已经八十多岁,可身体非常硬朗。满头银发随着车身的颠簸更加蓬松,仿佛是飘逸在头上的白色云霞。别看这年岁,帮自己的孩子浇地干农活,不亚于年轻人。
我们向来钦佩她的沉稳,她心急火燎的样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不禁让人想起百岁挂帅的佘老太君,那可是传说和戏剧中才有的光辉形象,可面对这个八十多岁依然作为家庭主力的老人,不由得让人唏嘘感叹。
她没有停下车子,只是略略地回应着大家的问候,说是给自己的小叔子去送饭,回来后,还要帮孩子浇麦子。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带了小包工队去铺油,修马路;小儿子一家子承包土地,大面积种植蔬菜、西瓜,而且还要赶集去卖菜。所以,她就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放在孩子们身上。
她的身影像是被春风吹拂的尘沙,一路奔忙,很快转过街角,不见了身影。春风依旧唱着曲子在街道上快乐奔跑,前天下过的雨留下的水洼成了一片混浊。我回过头来问坐在车上的她,你大姐的小叔子怎么了,为啥还要你大姐去送饭?
她的语气沾染了些许伤感。说他最近得了脑血栓,不能自理,如今的生活全靠她大姐照看。我的思绪一下子就飞到那个叫堂的男人身上。
他是家里的老三,排行最小。由于家里穷,自己又长得其貌不扬,所以,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对象。他经常出外打工,几亩地也承包出去了。如果生活按照这样的轨迹铺陈下去,他平凡的一生也就这样平淡下去。
就在他的生活像死水一样无波无澜的时候,一桩美好的姻缘从天而降。居然有人看好他,愿意把闺女嫁给他,而且这人还是一个在外面做事的大人物。那时我们还小,听到这个好消息就像听到了天书,感觉很稀奇。人们以为他攀上高枝,人生从此可就开了挂,噌噌往上窜。然而,现实并非如此,新娘子长得白白净净,身材匀称,一看就是城里人。可最大的问题就是痴痴傻傻,生活不能自理。
面对这样的媳妇,他没有丝毫嫌弃,倾尽心力去呵护,把她当成宝贝。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只要他出门,就会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安置得妥妥当当,实在忙得抽不出空来,就委托妯娌或者亲戚近邻来帮忙照顾。他把她当成了一生一世最亲近的依靠,而她享受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幸福。当我们和他聊天,羡慕他,碰上了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丈人,吃的,喝的,花的,几辈子都用不完,每到此时,他的表情显得特别凝重,说哪里有你们想的那样好啊!其实他的生活很拮据,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幸好有疼爱他的哥哥嫂子,才不至于挨饿。两口子婚后一年就有了一个大胖儿子,新生命的降生让这个家增添了许多欢乐,也加重了生活开支。三口之家,这个年过中年的男人品尝到了为人父的幸福,也为家的未来感到力不从心。
嘀嘀,一声车喇叭响打断了我的回忆,原来一辆电动车被我挡在了后面。车上,一个老头拉着放学的孙子回家,爷爷开车聚精会神,孙子搂着爷爷的脖子亲个没完。爷爷假装生气,亲亲亲?都上三年级了,还长不大,看路过的叔叔大爷怎么笑话你!调皮的孩子可不吃这套,黏着爷爷就是不松手。
我把车靠在路边,那爷俩热情地和我打了招呼,然后一溜烟开走了。阳光撒下万点祝福,风儿也带来无限感慨,羡慕着情意浓浓的人间情画。
那个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孩子四五岁的时候,妻子因病去世,孩子被强行带到了姥姥家,更改了姓氏。妻离子散的痛一直在灼烤着这个男人的心。至于他如何惦念,联系孩子的过程,没有谁会说清楚。或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场人生悲剧,又重复在冷冷秋雨来临的时候。
消沉了一段时间,他彻底想开了。别人提起他的妻子、儿子,他就说,孩子在他姥姥家,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这即是他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他没有沉沦,而是凭自己辛勤的汗水为以后的生活中去拼去闯。由于年纪越来越大,到工厂打工没人要,他就给人养牛养猪。并且,把对儿子的爱深埋心底,希望有一天孩子会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命运始终没有把希望之火再次点燃,他苦苦挣扎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年岁太大,再也没有人敢雇佣他。而今,又得了这样的病,真是雪上加霜。
邻居们议论纷纷,都为这个命运悲催的汉子感到悲哀。除了同情,我还能帮他做些什么呢?我说,他有自己的孩子,都病到这份上了,怎么不去找呢?即使父子俩见上一面,对他也是巨大的安慰呀!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找一个人还不容易?邻居说,他侄子们也曾提出这样的建议,都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自己不想去打扰儿子的平静生活。人们眼前浮现出影视剧情中类似的镜头,但这不是影视剧,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们无权讨论人性的得失,更不会用道德层面上的标尺来衡量一个人的善恶,这个可怜的汉子正在用自己残弱的身体维护着那份亲情和孩子的尊严,哪怕今生在也不能和他相见,也不愿意用残酷的事实去捅破笼罩在孩子头上那个虚伪光环。
浑身湿漉漉的邻居打开北门和大家打了照面,他们刚浇地回来,浑身都湿透了,正在往下甩靴子的时候,突然电话铃想起,是儿子来的电话。几句问候,将身上的冰凉一扫而光,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红晕。又有几家种地的陆陆续续回来了,大人孩子在电动车上说说笑笑,幸福值拉满。
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场景,我有种说不出的感慨。被疾病折磨的堂有关爱他的哥哥嫂子,儿子在县城不能回家的邻居,与眼前的儿孙满堂的人形成了一幅幅人间百态图。
风越来越大了,刮的桃花漫天飞舞。人们有的回家做饭,有的准备化肥,有的给花生种拌药,唯有在鸡栏里信步徘徊的老母鸡,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个世界。
而其中,自己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有谁能真正摆正自己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