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梨花雪(散文)

白逸遥 2天前 14

二嫂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午睡,她让我向单位告假,说送母亲来医院的路上,估计要住院。话语轻描淡写,但我依然从她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急促和不安。

尽管她一再交代,不要麻烦其他兄弟姊妹,我们处理就好,但我还是如母亲常说的“狗肚子里藏不了二两香油”,忍不住告知了小哥哥。

来不及收拾,简单将头发扎了一个马尾,便急匆匆赶往市立医院。

听说母亲可能是脑梗,争得一分时间就是挣得一分命,二嫂已在路途中联系医院走绿色通道,我们就在医院的急诊门口眼巴巴等着。

三月的风,肆意而狂放,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要侧着身子才不至于被吹得往后退。行道树叶被揪落,在街面你追我赶,哗啦哗啦,就连医院门口的锥桶也被刮得东倒西歪,哐嘡哐嘡响,保安人员不得不随时跑过来,把它扶正。

担架已准备好,一身志愿服的护工严阵以待。想着母亲将哀嚎着或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从这扇门里推进去,推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那里掩藏着许多不可预料,心就一直悬着,像一个轻飘飘的气球浮在大气层,怎么也落不下来。

她曾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怎么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呢?想到这,莫名的感伤接连一阵心的刺痛。

等待的过程让人焦灼不安,我们不停地朝着街面张望。老远就看见熟悉的车子,二哥打着灯,在不停地变道、超车。

一声刹车声,车子停在了面前,我们推着担架拥了上去。打开车门,看到母亲双眼紧闭,嘴角不断流着涎液。我叫了一声,她没有应答,她想努力睁眼,但没能睁开,只是眼皮动了一下。

快,扶下来,动作轻点。二嫂催促着。

护工搂住她的臂膀,我们端住她的屁股和双腿,想把她轻轻平放到担架上。我的手触摸到她的身下,湿漉漉的一片,冰凉凉的,天呐,这一定是小便失禁了!病情的严重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心不由得一紧。

要是往日,她一定会嘬着嘴咻咻咻喊疼,喊慢点,轻点,这一次,她张大的嘴巴像被东西焊牢,闭合不下来,舌头都没能缩进去,发不出一点声来。

没有她的声音,我的世界一片哑寂。

她耷拉着的左腿失去了主张,任由摆布,左手从胸前滑落下来。我连忙上前捉住。这只软塌塌冰凉凉瘦精精的手,粗糙的手掌,纹路像沟壑,经年风雨岁月的磨砺,茧了,累了,倦了,再也握不住什么。我一连呼喊了几声“妈”,无应答。我再也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哥嫂与医生简洁沟通后,紧急溶栓。针水注射下去一会儿,身体有了些许反应,母亲终于睁开她浑浊的眼睛,无力地望着天花板,嘴唇在动,似乎要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才听见她在喉咙里滑出的两个字:“莫哭。”

怎么能不哭?我的泪水流淌得更加欢畅了,以为她的世界就此寂静,得全凭感觉感知她要表达的意思,那将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时,她又能开口说话了,这怎能不让人喜极而泣?只要她能说,哪怕一直说,我们再也不会嫌她说得烦,听得厌了。

头巾凌乱地捂在她脑后,稀疏的头发乱麻麻一团,我小心翼翼把它捋顺,往脑后压了压,她想挤出一点笑容,嘴角才微微舒展,又昏沉沉睡去。

签字、付各种检查费用、办住院手续同时进行,我们几乎都是一路小跑着,生怕片刻的耽搁,会导致终身的遗憾。

CT、核磁,各种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看着她的表情,我们已猜出问题的严重性。她指着电脑屏幕,环整个头颅水波样的闪烁部分,说,大脑已全部梗死。她用手绕了个环打了个比方,就是这个电路板完全无法通电,大脑中枢无法正常工作了。

她说了很多将会出现的严重症状,并嘱咐了一句:“你们要有心里准备。”

原本晴朗朗的天,忽就觉得一下暗下来。风咻咻咻地拍打着窗子,一副兴师动众的架势,被卷起的云层厚厚堆叠在一起,像一床床浸泡过水的棉被,厚重、密密实实遮挡在了窗前,让人透不过气来。

呼吸机、监测仪、吊瓶全用上了,机器嘟嘟嘟地响着,响得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线管,像蛛丝,从母亲的鼻孔、前胸、手臂上长了出来。

我们不停抚摸她的脸,呼唤着她,握住她还有余温的右手,希望生命的动力能源源不断地自我们的掌心通达于她的经络,给她于信心,还她于奇迹——我们没有放弃,她也要坚持。

时间在忐忑中一分一秒的走过,从入院到现在,已整整过去了三四个钟头,日头似乎也累了,倦了,远远隐进了西山,只剩下一层层淡金色的蕾丝边。黄昏的地平线,像一把利刃,清晰地割断了母亲的幸福喜悦。

母亲半夜醒过来,看到齐聚在自己面前的子女,像是一下才明白自己在医院,大抵经历了怎样的事情。她看每个儿女的眼神都很专注,像刚出自她胎腹时一样的怜爱。我想她一定害怕眼睛一闭,便是永别,她一定是在漫长的黑暗中感受到了——阴阳其实只隔着一个眨眼的距离。

我们为她擦脸,为她按摩左腿,她的头在枕上轻轻晃了晃,含混不清地说:“没用了。”因为长时间的疼痛,她的嘴皮干到快要裂开,我们只能将棉签蘸水,一遍一遍敷,一滴一滴蘸到她的舌尖上。看她艰难地吞咽,嘴唇不断地翕合,喉咙里发出的倥侗声,挣命便是此时最真实的意象。

满身的管子让她难受,她想抡起手摸一下鼻孔,无奈太过虚弱,手只是晃到脸边又软软地垂下了,帮她挠了挠,她又陷入浑浑噩噩的睡眠中。

夜已深,我们靠在墙边打盹。从外地赶来的大哥一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为母亲盖被子,量体温,不停地搓揉她的手掌。也许是各种各样的疼痛山崩海啸般袭来,母亲的脸是扭曲的,人中在紧缩,皱纹在层层叠加,像一个被一次次揉皱的纸团。

她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闭着眼睛,右手不停地掀开被子,撕扯衣服、纽扣,一寸寸沿着被沿摸索下去,像是要捻清每一个针脚。一次又一次,手掌在空中挥舞,像驱赶,又像是要抓住些什么。

曾有古言,老人若有撕扯衣服的行为,说明在世的时日不多了。一想到这,我不禁泪水横流,推开房门,蹲在走廊的角落处掩面而泣。

医院配备了专门的手套,防止病人撕扯,我们却不忍心给她用上。年近六旬的大哥,要么坐着,要么站着,寸步不离,在她扬起手的瞬间,都精准地握住,成为母亲弧线划出后的一个自由而温柔的落点。他一次次为她盖上掀开或踢开的被子。

消炎、化水肿、止痛的,各种药物轮番着上,吊瓶一瓶又一瓶,从清晨滴到日暮。那条不再有知觉的胳膊,像一条发不出声的沟渠,任由冰冰凉凉的药水一寸寸浸透。

偶尔清醒过来的母亲,一睁眼就要我们扶她下床,她要自己去上卫生间,耐心安慰她以后有的是时间,她暴怒了,不停地撕扯兜在身下的尿裤,斥责我们,怎不让她下地,拿剪刀来,把这玩意给剪烂。

折腾一阵,又疲了,倦了,昏沉沉睡去。不同味道的粥,原封不动地冒完最后一丝热气,冷却,凝固,被抛进垃圾桶。

整整两天,水米未进,维持她生命的,就是这一根根管子,这管子就是从她身体内长出来的根须。

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插胃管。看着冰冷的机器摆在身旁,做胃镜检查时的恐惧让人颤栗,哥哥们将我支开,去拿营养液。

等我回来时,母亲在挣扎,在哀嚎,鼻孔里又多出了一根线管。医生将一针筒一针筒的水注射进去,虽水流无声,但一定滋润着她干渴的每一寸肌肤;黄色的营养液一点一点浅下去,估计通过一系列的物理和化学反应,正转化为重新点燃生命的动能吧。

可疼痛依旧没有放过她。

白天与黑夜究竟有没有明确的分割和糅合,不得而知,我们的眼前只是一片灰暗。

轮班的熬夜守护,让我们眼睛红肿,身心俱疲,在迈出的每一个沉重步伐里,总觉大脑的指令没有完全传达,身体不大协调。

有人说:“儿女是父母的债账。”我想,也是我们向母亲报一些恩的时候了。

我经常自诩“小老六”,村里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黑人”,用土话讲,就是没有分到粮食和土地的人。这在当时,对于我的家庭无疑雪上加霜。

看着茅草屋里全是一屋子的娃,又怀着我时,舅妈生气了,指着她吼道:“就知道生生生,又不是领小猪。”硬要把母亲带去城里引产,她认为这个家贫穷的根源不是懒惰也不是其它,就是这一屋子张嘴要吃的娃。

母亲跟着她去了城里,就在第二天要去医院时,母亲却逃跑了,逃跑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一条命,她下不了手,能来世上是娃的命,吃糠咽菜也认了。

话虽这么说,可大字不识的母亲从未认过命。

我的出生正赶上挣工分的年代,但凡孩子长大,有些劳力,都成了大人的小帮手,挣工分参与养家糊口,上学就成了一件提都不可多提的事。可母亲偏不,硬是把孩子一个个送进学堂,她不想让孩子跟她一样,一辈子困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刨生。在别人的眼中,母亲多半不正常,哪有挨自己过不去不让自己清闲一点的人?

小哥和我,不到入学年龄,只有跟在读半天书干半天农活的哥哥姐姐身边,就是上课,他们也要轮换着把我们两个带进学堂去。只有让父母腾出手来,才可以多挣点工分,多分点粮食,再搭配些粗糠野菜,凑合着将一年熬过去。

我们吃怕了那些用二道麦麸做出的麦粑粑,虽冒着热气,粗糙得梗脖子,不喝下几口清汤寡水的菜汤,根本没法下咽;洋芋舍不得削皮,吃在嘴里麻麻的,糙糙的,失去了细腻的质感;就连吃一顿黄生生的包谷饭,哪怕吃得满嘴跑,那一定得是个重大的日子。

石兰、地雷公、水芹菜、木通藤、瓜尖、萝卜叶,但凡能吃的都成了餐桌上的菜肴。

穷不可怕,可穷却成了原罪,就成了父母心中永远的伤疤。

大公房里的粮食少掉好几背篓,香油瓶里的油快见底了,好巧不巧的是,那些玉米粒一直撒落到我家门口。还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见过我家用香油做面条,一家人吃得稀里哗啦。结论就是,作为保管员的父亲,在某个风高夜黑的夜晚,监守自盗。

父亲百口莫辩,因为他是保管员。生产队对他的处理结果就是要悔过,要赔。

在公房悔过父亲不怕,纵使房屋阴森,像撕开獠牙的怪物,要把父亲一口吞进黑暗里;纵使堆得山一样高的玉米棒子,要剥成玉米粒也不怕,他可以忘记自己是肉躯,只是一个给玉米脱粒的机器。

但让他赔这些东西直接能要他的命——上哪去找?一家人的口粮还没个着落。

父亲的眼眶陷下去了,眼睛也熬得红彤彤的,像斗牛场上身心俱疲而又愤怒的牛。最让人担心的是,他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魂,干什么提不起劲,吃东西吃不出味,到后来甚至不断说着傻话,说自己不想活了。

母亲看着一天一天垮下去的父亲,指着一个比一个高一截,裤子短戳戳,脚拇指在通洞的鞋帮里探头探脑的孩子问:“你要是寻了短见,一了百了,那你告诉我,这帮娃娃谁来养?”

母亲下的这一剂药,劲大,力猛。父亲抱住头,失声痛哭。

是呀,死很容易,有比带着一帮人活着更难的吗?

不知母亲原话怎么说,反正父亲理解的就是,没拿过就是没拿过,什么时候都挺起你的胸膛。

至于丢失的东西怎么还?母亲心里没底。大爹三叔家也是穷得揭不开锅,即便有心也无力。怎么办,死马就当活马医一回——母亲背上不满一岁的我,去找舅舅。

舅舅是名老兵,退伍以后,在公安局工作。母亲哭诉着跟他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即便知道是冤枉,也难得找出证据自证清白,他也爱莫能助。

舅母的脾气,像一点就炸的炮仗,常当着母亲、舅舅的面口不择言:“像母猪带小猪,整那么一大窝。”现在又惹出这一档子晦气的事,她鼻孔里哼着,眼睛翻着,大着声警告舅舅:“这家人的事,你倒是不要管噶。”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么可以不管?舅舅掏不出钱,舅母又不借,在大寒冷的天,舅舅偷偷当掉自己唯一一件军大衣,才帮母亲换得几斤香油钱。

母亲是一路哭着回来的,哭舅舅不容易,哭活着的不容易。但她从没有在丈夫娃娃面前落泪,她知道,一旦一个家的主心骨垮了,这个家一定会垮得干干净净。

母亲挎着个布口袋,厚着脸皮,去村里,去亲戚家,一碗一碗地凑,一斤一斤地借,几乎差了大半村子人情,总算凑够了。

母亲将其它孩子交给大姐照看,背着我,陪父亲到公房一夜一夜掰玉米。要么用玉米骨头搓,要么用蓑衣包个火钳垫在屁股下,在火钳上搓。他们双手长满茧子,冒起血泡。一堆一堆的玉米粒,堆得像一座座山丘,村里人都知道,山丘里埋着父母的冤屈、血泪。

每到大春小春收割的季节,哥哥姐姐们便全体出动,挎上小篮子,组成小分队,打扫才收割过的战场。他们勾着腰,越过一块又一块被镰刀被锄头挥舞过的庄稼地,捡拾遗漏下的一根根的麦穗、一粒粒玉米、一个个被铲得遍体鳞伤的洋芋。凡是能让家人活下去的粮食,一提篓、一背篓攒起来。再少,也是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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