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连绵群山中的小山沟，两边山脊交汇的垭口，为进出的必经要道，矗立着一株五六人牵手才能合围的黄葛树。在它荫蔽下，树下方圆数十丈，光溜溜寸草不生，是天然的休息聚会广场。沿树围一圈条石，既护树又可坐可躺。历经数百年，光滑晶莹，温润包浆，如玉石一般。在外闯荡的乡亲见面，互报来历，说起黄葛树垭口，立刻就亲如兄弟。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川军民团土匪骚扰，垭口周边成立队伍保家护院。轮到谁值守，就拎支猎枪，爬进黄葛树上的窝棚，紧盯四周。一有风吹草动，火铳炸响，青壮年齐扑扑出动，没人敢来作恶。有聪明人为取悦头儿，自称有办法进村发财。遂扮成游方道士，在黄葛树下摆摊问卦。对沟内人说，古树成了精，主一方兴衰，保护好黄葛树，沟里要出大人物。对沟外人说，大树挡了风水，砍掉它才得过垭口，财运富贵就会盖过周边。垭口附近的乡亲，权当道士胡言乱语，一如既往在黄葛树上值守瞭望，顺利度过兵荒马乱年月。解放后有人透露，假道士不仅没在头儿面前讨到好，反被撵出了队伍，乡亲们暗自庆幸当年的选择。
五十年代末大炼钢铁，家家户户献出锅碗瓢盆，却找不到方便柴火。大家宁愿进山砍柴烧炭，也没动黄葛树一枝一桠。三年自然灾害，川北大旱，从春末开始，水井枯竭河水断流。进入六二年，居然连续两百多天没下雨。一直蓬勃向上的大树开始萎靡不振，树叶稀少，满眼尽是枯枝，树下滋润的土地扬起了灰，能掩人脚背。眼看大树就要没了，大家纷纷出谋划策。垭口附近人家，把用过的水都提到树下浇灌，甚至鼓励小孩儿专去树下撒尿。九月终于下了场大雨，黄葛树慢慢恢复生机，却是半边死亡半边生长，活鲜鲜的生死相依。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常常有人专程跑来欣赏。树上慢慢开始挂红披彩，成为远近闻名的神树。
小时候，天天在树下疯跑嬉闹，累了躺在条石上，望着半边干材半边活木的巨大树干不得其解。大人不厌其烦地讲来龙去脉。归根结底，教育做人要诚实，不能有坏心眼，要团结互助，防止坏人钻空子。更要懂感恩，学会回报，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奇迹。长大后离开故乡，在外结婚生子，常常给儿女讲故乡讲黄葛树。可惜山里人不断外迁，幼时奔跑嬉戏的大路小道，被荆棘盖得严严实实，回乡总很匆忙，没能带他们去看看生死相依的古树。
故乡的人越来越少，耕种的地不断收缩。如同大山里的许多作物，少了人的爱护，在野草杂树的疯狂围堵中，黄葛树慢慢失去了优势和灵气。过了几年，听说大树遭雷击，烧成了焦炭，成了矗立在枯树烂叶间的朽木。又过几年，传说村里计划硬化村道，完善交通网络，要将四周自然村落连结起来。疫情后回乡，迎接我的是条灰白干净的村道，在故乡开车穿行，与步行的感受迥异。雄浑连绵的群山，古朴优美的吊脚楼，总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扑面而来。绿树花草，翱翔的雄鹰，就在窗外滑过。不到两分钟，就从自家院落来到黄葛树垭口。黄葛树通体焦黑，粗壮的枝桠光秃秃伸向天空。树下的广场已经硬化，周围的条石与广场浑然一体。笔直的道路，越过垭口，如白色飘带在山间盘旋，伸向茫茫群山。四周望去，山风轻拂，花草清香，豁然开朗。若加上标识标牌，注明传说故事，就是典型的人文景观，远远优于城市公园。
乡亲们说，修路时对黄葛树有两种处理意见。老板儿想砍，乡亲们不同意。大树位于垭口正中，并不影响道路走向。虽然会多占点儿土地，如今人口越来越少，多占点儿无伤大雅。树虽然成了焦炭，只要立在这里，就永远是记忆中的垭口。人们走遍天涯，也会因此有独特记忆。老板说，砍了树，村道不但笔直端正，线条美观，还能减少回填碾压，可节约大笔资金。双方僵持不下。有人挨家挨户做工作，劝大家支持老板儿。修路是为了大家，争取项目不容易，如果不能按时完成，影响以后向上争取。马上就到雨季，再不加快进度，想修也搞不成。雨季过后就是冬天，气温会很快降到零度以下，更不敢施工。项目泡了汤，何年何月才有机会！
乡亲们犹犹豫豫，准备答应。却听到传言，一切都是借口。只因雷击木是宝贝儿很值钱，老板儿想顺势砍了卖，既能修完路又能赚现钱。乡亲们恍然大悟，直白地问老板儿，这样大的雷击木能卖多少钱？老板儿看秘密泄漏，也不藏着掖着，说一般的两三万一吨，这棵树不但大而且形态好，可能值五六万。懂行的说，这样炭化彻底、完整巨大、来源清楚，几十万都有可能。老板儿说那是枣木，黄葛树值不了几个钱。双方没能达成一致。村委会召集户主开会，大家讨论了五六次，最终决定不砍树，由村上出钱硬化广场，将炭化的黄葛树和条石浇铸在一起，严防有人打主意。
没想到，因为这树这路，有了这样的故事。望着一直长在心中的古树，虽然焦黑粗糙，却为这样的乡亲，这样的故事骄傲，而且萌生出希望。多年前，在成都周边乡村参观乌木陈列馆。一根根打磨得光滑油亮的古树，在灯光照耀下，散发出灿烂夺目的光彩，把人的思想带向远古。惊叹之余，异常羡慕别人的村庄，有那样的宝贝和文化。想不到，多年以后，在偏僻的大山深处，生我养我的故乡，看到了类似场景。虽只一棵，却巨大厚重，倔强地矗立在那儿，与天地融为一体，讲述着生生不息的故事。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