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小姨,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小姨比我妈小七岁,看上去,却比姐姐多几分沧桑。小姨性格开朗,乐观豁达,尽管命运坎坷,但她从不怨天尤人,不向苦难低头。
一、童年
小姨八岁的时候,她父亲(我的姥爷)因抽大烟输光家底,抛下妻女与襁褓中的儿子离乡去外地躲债。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去不返,失去音讯,至今不知尸骨埋在天涯何处。姥姥守着几亩薄田,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
“麻绳总从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一场伤寒,卷走了姥姥的命。这时大姨已出嫁,家中留下我妈十六岁、小姨九岁,舅舅两岁。姐弟仨相依为命,好心的邻居大婶们见了伤心落泪,给孩子们塞些零食,送些干粮。经族长出面,三个孤儿带着几亩田地寄养到大伯家。
大伯是我姥爷的长兄,人精明能干,有经济头脑。他家拥有几十亩田地,兄弟分家,还分了一间烟坊,大伯家底殷实,日子富裕。我姥爷排行老二,弟兄俩平均分家,田地房产各自一半,本是富裕人家,但因姥爷抽大烟卖完粮食,输光家底,成了穷人。说来有趣,土改时划成份,精明能干的兄长家,划为地主成份,抽大烟败光家产的弟弟家却划为贫农。幸运的是,我们兄妹上学入党,参加工作顺利通过,否则,有个地主姥爷,外孙、外孙女们不知要受何等歧视,怎么会有现在的家庭与工作?
言归正传。三个孩子三张嘴,大伯受不了,很快将十六岁的二姪女(我妈)嫁了人,这样少了一张嘴,还收到一笔彩礼。大伯家有一个比小姨大两岁的独生女,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小姨进门就成了明珠的丫鬟。九岁的小姨还是孩子,正是玩耍的年龄,整天被明珠小姐吆来喝去,明珠不顺心时会辱骂小姨,甚至拧小姨的脸蛋,小姨泪水盈眶,却不敢流下来,也不敢出声。
小姨在大伯家没有地位,不能与大伯一家上桌吃饭,只能与长工们蹲在地上吃大锅饭。小姨吃完饭要洗锅涮碗、喂鸡喂羊,打扫院子,收拾房间。明珠小姐发脾气时,小姨就成了出气筒,小姨忍声吞气,不敢吭气。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在风雨中摇摆,在夹缝中生存。缺乏营养的小姨,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老天爷也不放过可怜的小姨。那年春天,麻疹肆虐,俗称“过天花”,小姨不幸被感染,发烧咳嗽,流鼻涕,浑身瘙痒,大伯唯恐感染珍珠小姐,将幼小的小姨隔离在黑暗的柴房里,小姨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三夜,人们都以为小姨扛不过去。因怕感染又没人敢进柴房照顾小姨。第三天晚上小姨醒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她爬到厨房找吃的,守夜护院的长工李三吓了一跳,大喊“有鬼!有鬼!”小姨麦草沾满头,灰尘蒙满脸,空洞洞的眼睛发出忧郁的光,在惨白的月光下辨不出是人是鬼。长工李三的喊声惊扰到明珠小姐,小姨被大伯训斥一顿,扔到柴房,门上加了把大锁。
小姨的麻疹病没有及时治疗,老人说,这病不能治,入了内脏就没命了,非要发烧把病毒散发出去,才有好转。过了七天,小姨奇迹般地退了烧,不幸的是爱美的少女脸上落下了斑点小坑。小姨洗衣服时,看到水中的脸,禁不住失声痛哭!明珠小姐,讥笑小姨,叫她“麻子脸”。有时咒小姨找不到婆家,找个瘸子老公嫁了吧!听到这些话,小姨只能躲在被窝里痛哭流涕。
二、婚姻
小姨十六岁时,大伯把小姨叫到北房,说:“你也不小了,我不能总养着你。东堡里刚迁来一户做皮绳生意的人家,他家大儿子到了成亲年龄,你就嫁了他,就这样定了。”大伯不容小姨思考,决定了小姨的终身。
小姨到东堡偷看过正在拧绳的那个小伙子,个头虽不高,但长相还好,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算得上英俊。
小姨天真地想:“明珠小姐咒我能找个瘸子丈夫,我偏要找个英俊后生。”这样,大伯收了一笔彩礼,将小姨嫁到拧皮绳的王家。
嫁到王家后,小姨像挣脱枷锁,心情愉悦,人也开朗了。她吃苦耐劳,家务活全揽下。她孝敬公婆,待小姑小叔如亲弟弟妹妹。小姨嫁过来后,王家欢声笑语,家庭气氛和谐,小姨深得婆家人喜欢。婆婆说:“媳妇儿,你母亲去世早,我就是你亲娘,你就是我的亲女儿”。小姨感受到久违的母爱,扑在婆婆怀里激动得哭了。
公婆待小姨如己出,丈夫却嫌弃她的容貌,对她很冷漠。小姨憧憬的婚姻并不幸福。小姨想,反正有了吃住的地方,公婆对我好就行了。小姨谨记女儿经,每天第一个起床,打扫干净院子,做好早饭,端茶送饭孝敬公婆,给小叔小姑穿衣洗脸,整理房间。家务活干的有条有理。丈夫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被小姨的贤惠孝顺、善良豁达感动了,接受了小姨,对小姨热情亲近起来。小姨终于有了名符其实的婚姻。
三、借粮
一年后,小姨生了个女婴,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我终于抱上孙女了!再生个孙子就圆满了!”
第二年腊月,小姨又生了个儿子,公婆直夸小姨会生,我们家有续烟火的人了!婆婆抱着孙子串门,满面春风,腰杆挺直了。
第三年腊月,小姨又生了个儿子。一发不可收拾,小姨每两年一胎,共生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丈夫是生产队的车把式,靠他一人挣工分养活十口人,难糊口啊!小姨家的生活每况愈下,日渐拮据,难以维持。每年青黄不接的季节,小姨就四处奔波,借粮借钱。
每到二月,小姨腋下夹着粮袋子到我家借粮。我爷奶一辈子救济穷人,小姨是亲戚,他们更是慷慨解囊,我爸妈也拿粮凑钱帮小姨家度过难关。小姨很要面子,每到夏季、秋季队里分了口粮,小姨就赶快还粮食。还完债,瓮里粮食只剩一半,吃完又借,成了恶性循环。钱是还不上的,没有经济来源。这样,小姨欠下的债越来越多,亲戚好说,邻居没有好脸色了,小姨为讨好邻居债主,帮人家干家务活,做针线活,带孩子,她的诚心打动了女主人,她们同情小姨,没人向小姨讨债,继续接济,还安慰小姨。
小姨的丈夫,大男子主义,清高爱面子,从来不会求人,更别提借粮借钱了。他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不管瓮里有无米面,他进门要端碗吃饭,小姨还要给他做偏饭(开小灶)。孩子们吃玉米面窝头,野菜团子,他吃白馍或面条。小姨的丈夫脾气很大,把日子过不好的原因赖在小姨身上,轻则骂,重则打。有一次,小姨正在和面,丈夫进门嫌饭迟,端着陶瓷盆狠狠砸到小姨脚上。小姨一瘸一跛地来到我家,脚肿得像面包。我妈心疼得流泪,给小姨找来大夫,上药包扎。妈气还过,嘴里骂着“挨千刀的”,要去找他算账,我爸极力劝阻,才避免了一场冲突。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都吃不饱饭,大姨家、我家、舅家勒紧裤带,也要给小姨家省出些粮食。
小姨每次来我家借粮食,进门先向我爷爷奶奶陪着笑脸问候,夸爷爷奶奶有福气,儿子们有出息。夸张家人丁兴旺,日子过的好,是老人家积德行善的结果。我家四合院住的人多,小姨挨家换户都要问候到,夸三婶的脾气好,姑娘有礼貌。夸五婶聪明能干,三个儿子长的俊,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那时我不懂事,有点鄙视小姨,觉得小姨进张家大院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她向所有人陪笑脸的时候,我只想哭。
四、晚年
1971年我上了曲亭高中,学生供应粮里有一部分高梁面。每顿饭都有高梁面窝头,吃着窝头像嚼蜡一般,皱着眉头往下咽。最头疼的是造成便秘,上厕所像上刑。小姨家就在曲亭中学附近,她听说了我吃高梁面的事,执意让我去她家吃饭。小姨对我说:“做人要有良心,这些年你们家资助我家很多,你爸妈每年帮我家度难关,现在你不能吃高梁面,我能看着你受罪我不管吗?”小姨的真诚令人感动,不容拒绝,我只好领了小姨的好意,跟着她回家吃饭。
最难忘的是夏天,我中午放学到家,看到小姨在院子东边那间太阳直射的小厨房里,穿着“二股筋”做饭,汗水顺着她的胳膊流下来,滴在灶台上,我心疼得流泪,赶快烧火帮厨,小姨说:“快到窑里歇着去,快出去!快出去!这里面太热了!”小姨用力地推我出去,我坚持要帮厨,小姨心疼地摸摸我的头,笑着说:”这女子从小就心善,懂事。”
1979年,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农民的日子好过了,小姨却中风患了脑梗,卧床不起,她的二儿子在我们村当代教老师,很孝顺,每天往返十六里路,坚持回家给母亲喂饭,擦洗身子,他尽心尽力伺候母亲直到去世。他常说:“我妈在我们八个孩子身上付出了全部心血,吃苦受累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我理应尽全力回报她老人家。”孝子为母亲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埋葬了母亲,还给母亲立了碑,让后人永远缅怀感恩伟大的母亲。
我离开洪洞老家调到临汾教书,回家的时间少了,但每次看父母必去看望小姨。小姨眼中流着泪,想说话却不会张嘴,我陪着小姨流泪,安慰她。唉!人说世间黄连苦,小姨的命比黄连还苦几分。
我亲爱的小姨,苦命的小姨,离开人世十五年了。十周年时,我专程去给小姨祭奠,对着小姨的坟头,我热泪如雨,心中默默念叨:愿天堂没有苦难,没有病痛,但愿小姨在那边安康快乐!
2025年清明节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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