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同样适合放在我所进入的这座大山中,尽管那时我不知此山何名。
从北京昌平的居庸关下来,我沿路观光,进入了“水关”。车行山谷,仿佛是从最深的历史岩层穿过,对地质年代所谓的“元古宙”、“寒武纪”等概念知之甚少,此时似乎有了跨越式的接触。
好在我比苏子处的时代好,百度一下自己的位置,原来我已经在燕山山脉之尾、太行山山脉之中,我在结合部,左手提燕山,右手摸太行,一人有巨力!真好,无意之中,就把我放在了波澜壮阔之中,放在澎湃的诗意里。
山路斗折蛇行,蜿蜒迷踪,顺路入山,不再纠结往何处去,居然进入了“军都山”腹地,有山名路标为证。
在我的心中,军都山不是一个地理名称,而是一个文学名词。
给这座山的名字都是诗——北京“北门锁钥”,“八达岭友谊纽带”,兵家必争之“蓟门关”,被康乾帝称为“京都护神”,是“众山之母”……
我说出这些名号,妻子说,每一个做题目,都是一首诗。
她是个不容易就往“诗”字上靠拢的人,还是难拒诗意的熏染,我们就在“军都山”的路标下坐着,把自己坐成一个诗人的模样吧。
白云就像一只只眼睛,从茂密的林梢缝隙投下来,想一遍遍看清山中风景。云和山,更像是一对情人,做着亿万年的永恒抒情,一定呢喃着不变的“我爱你”的情话……
天空变小,只好以白云为眼,一种格局里,并不随意放大自己,而是选择了婉约的情调,将军都山做成了抒情诗坛。山和云是诗友会,我便是一个来听诗的人。
军都山,把层叠的梯田和起伏的山峰统统托举到白云的怀中,军都山是否觉得白云就是奶乳,要以此涵养自己……
我想象力差,只能以自己的理解解读军都山。读一座山,没有诗的辅助,是读不透的。或者说,能得其形,未必得其韵。
身后的西边就是起伏的长城,军都山把长城扛在了肩膀上,随云行走着,山的扁担却一点也不颤,做了一个永恒的雕塑造型。因为它肩负着的是古老的人文,还有诗歌,要踏出平仄铿锵的脚步……
我把风景变成了意象,把诗献给了军都山,就像站在舞台,捧着诗页完成了诗朗诵,山云低垂侧耳听,山风穿林声配乐。我想象着李白在庐山之巅、陶渊明在终南山深处,仰面吟诗的样子,我亦如他们。
二
军都山是一首诗。难怪乾隆皇帝到此也说“路难谁省得,诗债我应偿”,他居然忘记是为巡边关防务而来,以为自己是来偿还诗债给军都山。
清代诗人赵翼说“八达岭前古战功”,世人可能皆知八达岭,哪知军都山寸土写战功。秦始皇选择翻越的山峰就是军都山,这山有着“百战千秒争得失”的独特军事价值。
清思想家魏源也来还诗债,写道“诗里莺花稗史情”,“莺花”,即鸦片,他居然觉得这军都山没有阻拦这道域外的毒花,而给中华民族写了一段“稗史”,如果在这里总应该发生着军都山的“正史”。
曾经,“边塞诗”在高中语文课本中占着文学教育的很多篇目,诗歌把硝烟弥漫、剑戟溅火、战马怒嘶的古战场推到我们的面前,激发出学生的一腔爱国报国的壮怀激情。边塞在哪里?版图四周皆边塞,我曾这样想,西域很远,风沙起兮云飞扬;昆仑很高,“胡人向月吹胡笳”;阴山迤逦,“不教胡马度阴山”,兴安横亘,“胡骑凭陵杂风雨”……在我心中,边塞很远,远得遥不可及,除了感叹国土之广袤,泛起无边自豪,好像曾经的沙场,都被秦汉划定,我们与边塞的历史,就像我们面对甲骨文……
在军都山中坐,打开唐边塞诗人高适的诗,时间和地点,包括那个游侠诗人高适,都打破时空,飞到我的眼前。曾经以为他轮番做着几州的节度使、刺史,一定是有了遍历沙场三万里,带回了他的履职资格。原来,他很长时间待在军都山中,边塞并不远,距离我家800公里。
2000年时,我曾在北京教育学院进修,到距军都山不远的牛栏山中学参观学习,吃饭间,学校领导问我,是否想到这边塞来教书?我惊讶。明明我在京城边上,怎么这里成了“边塞”?报效故土,一介书生的责任,况能力局促,何以高就?我婉拒。
北京“北门锁钥”,北京和边塞近在咫尺。如果我果真应聘,我教学语文课本的那些边塞诗,一定会把学生带到这军都山中,席地诵诗,站起抓一把硝烟,切身感受边塞和我们的无间距。甚至,我会把学生分为“守边”与“来犯”,分列对阵……在中学语文教材里,最能提振学生的爱国精神的,就是边塞诗,我称之“横刀立马”的情怀,这是最能锻造血性和重塑骨头的东西。这是多么有价值的新颖的“情境教学”,并载入我的教学“史诗”中。
我们应该吟着戴望舒《雨巷》,我们应该喜欢“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爱着那个“结着愁怨的姑娘”。可我们也不能少了“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私下和家长交流,家长们曾担心我们教过的男孩子会女性化。我想,我们的教育,不要以为这是一个玩笑和幽默。
高适在军都山写下《蓟中作》,“蓟中”的核心位置也许就是军都山路标处,我断章截取几句,轻轻吟——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那位丁香一样的姑娘,有情调踏青石板路,撑起一把油纸伞。“蓟北”离京只百里。一夜三时军情急,斩杀来犯哪有时间回首京城里。异域可镀金,沙场从来无侥幸。这些画面,一旦联系在一起,我们获得的不仅仅是诗意,更有人生价值观的渗透和取舍。
按照新教育理论,我让学生将诗歌的意境改编成“情景剧”,创造出有历史情节和历史情怀的舞台诗歌。
三
军都山啊,其北是看得见生长在绿茵上的蒙古包,其南是百里繁华的京都,山就像一只搁浅的船,应该成为一个摆渡,却变成了边塞。
我不会写诗,但喜欢诗人,突然想到了现代诗人海子,他与这军都山也有着短暂和传奇般的的遇见。
才华横溢的诗人海子,曾经就把他的诗歌种植在军都山中,还有山脚,包括他的爱情,1985年的寒假,对海子注定是寒冷的,他就在军都山下,瑟瑟发抖,过完“十月的最后一夜”。他的“只身打马过草原”的追求爱情之路,不是被军都山堵住,而是被世俗的东西拦住。他遥望军都山之北,却不能连接他的爱情。他写到——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
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黎明》)
他的诗歌,还是没有抱怨和诅咒,他把美好传递给爱情,传递给这个并不能成全他的世界。我们可能记住他痛苦经历的诗句不多,但我们只愿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几个字还替换他的诗人形象,抹掉那些灰色的东西。
也许,军都山属于高适们的,可唱“倚剑对风尘”;海子要驾着燕山一起飞奔,去秦皇岛找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军都山,是海子的一个坟地,他把自己的诗稿和骨头就埋在这里。军都山之幸?军都山之悲?都无法给一个准确的答案,可能我的判断是对的——军都山藏着诗歌。
藏着高适,藏着海子……
我们还看见一个忧国忧民的大诗人杜甫千里的目光——剑外忽闻收蓟北。
我们早就把曾经匈奴给名的“浑都山”,用诗歌的字,如今写成了军都山。“浑”在中国古代的北方语言中是“人”的意思,但借用的这个音近字,总让我觉得是“看不清”的意思,去掉了偏旁,还军都山以主题。边塞军事急,鼓角不断传。也许,这山本来就是悲壮之地,在“你夺我守”的交错中。
四
从昌平城中走出来的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到此寻医求药的患者了,是一个旅行的人。或者说,军都山的诗歌也是一味药,精神的,可目及心纳。
如今的军都山,呈现给我们的是雄伟磅礴的风光,是我们的祖先守住了这处搁浅的船,让这艘船摆渡着旅行者的脚步。
尽管是初春(到此是3月4日),但我依然感觉春风进山,很骀荡恣肆,弥漫在山间的羊肠曲径上,春风里,再无硝烟,再无风沙,再无杀声,军都山静得出奇。
在山的西边,我刚刚想象了“居庸叠翠”的葳蕤满山风景,找到了“叠翠”的原因,是军都山将翠色奔流到这天下第一雄关。争取一个山峰的高点,向西北看那八达岭,长城安然在军都山的肩上。这些,已经成为风景形胜。如果我们只是看到山川地理给我们留下的遗产,只能得到“小喜”,就像念“小喜秃枝萌新芽”,来一阵爽快的悦感。我们需要把自己放进震撼的格局中,在军都山吟诗,适合狂吟,适合咆哮。
无法遍览军都山的风景,“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把那些刻在军都山的诗,又带回来了。
诗笺太浅,易碎,也容易泛黄。留在军都山中的诗歌,平仄在历史的峰脉上……
古今多少人,曾在军都山留下足印,大半时间都被硝烟毁掉,我能够静坐山中,念诗怀古,这是这个文旅时代给我的机会。此后,军都山诗歌,还会续写,但版本的颜色改了,一定会焕然一新。军都山是藏不住它的风采的,也藏不住人们抒发给这座历史名山的诗意词风……
2025年4月12日原创首发秀才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