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场无法预知结局的漫长旅程,我们在其间磕磕绊绊,历经风雨的洗礼,饱尝人情的冷暖。回首来路,那些欢笑与泪水、相聚和别离,都化作了岁月的沉淀,埋藏在记忆深处。“距离,永远不会产生美!”这句曾经被我当作耳旁风的话语,在我饱经世事沧桑之后,却如暮鼓晨钟,于心底激起层层波澜,让我有了刻骨铭心的感悟。
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我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踏上了故乡天水的土地。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贪恋那片刻的慵懒,“快起来,这是给你和娃煮的鸡蛋,赶紧洗脸刷牙,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咯。”母亲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将我从睡梦中立刻唤醒。我睁开眼,便看到母亲双手端着一个青花瓷碟子,里面盛着六枚水煮蛋,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我应了一声,迅速起身,简单洗刷完毕。看着那碗水煮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迫不及待地顺手拿起一枚。
指尖触碰到鸡蛋的瞬间,那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家的温度,暖到了心底。我轻轻剥开蛋壳,“咔嚓”一声轻响,蛋白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那是一种质朴而纯粹的香气,有着一种能直抵人心最柔软处的力量。放入口中的那一刻,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直击味蕾。蛋白紧实而富有弹性,轻轻一咬,便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细腻的质感,像是灵动的舞者在舌尖上轻盈地跳跃、旋转。再尝那蛋黄,绵密醇厚,刚一入口,便在舌尖上缓缓化开,那浓郁的香味迅速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这醇厚的滋味里,带着淡淡的谷物芬芳,那是老母鸡啄食谷物留下的痕迹;又混合着泥土的质朴气息,仿佛带着老家土地的厚重与深沉,绝非寻常鸡蛋所能比拟。这香味不仅在口中久久萦绕,更顺着鼻腔,丝丝缕缕地钻进心底,让我笃定这一定是乡下土生土长的母鸡所生的土鸡蛋。于是,我好奇地问母亲鸡蛋的来历,母亲的回答如同一记重锤,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让我的心猛地一颤——是老院三叔养的母鸡生的蛋。刹那间,仿佛有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悄然系住我的心魂,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我拽入往昔岁月的幽径,瞬间,老院的回忆缓缓在眼前铺展在那里。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画面,裹挟着鲜活的温度与深沉的眷恋,仿若汹涌潮水般将我温柔包裹。
三叔走了,那个曾在岁月长河中熠熠生辉、整日宾客盈门的刘家大院,随着他的离去,被一层死寂的幕布悄然笼罩。往昔,这里是欢声笑语的汇聚地,亲友们的谈天说地、孩子们的嬉笑奔跑,交织成一曲充满活力的生活乐章。可如今,一切都戛然而止,老院如同一本被束之高阁的旧书,曾经精彩绝伦的故事被无情地掩埋在岁月的厚重尘埃之下,往昔的热闹被层层封印,任凭如何努力,也再难翻开。
那扇往昔总是敞开怀抱,热情迎接着亲朋好友的大门,如今却紧紧闭合,恰似一道难以抚平的沉默伤疤,横亘在时光之中。门环早已锈迹斑驳,厚厚的灰尘层层堆积,宛如一位垂垂老矣的孤独长者,无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寂寥。每隔一段时间,父母会进去瞧瞧转转。偶尔,微风轻拂,地上堆积的枯黄落叶被缓缓托起,它们在空中打着旋儿,似在做最后的挣扎,而后又无力地飘落,为这老院更添几分凄凉。路过的行人,不经意间会投来匆匆一瞥,眼中满是感慨与唏嘘。然而,时过境迁,再也无人能够唤醒老院曾经的热闹,那些美好的过往,如同褪色的照片,终究只能成为记忆中模糊的残影。
我原以为,那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四合院会随着三叔的离开而彻底失去生机,沦为一片死寂,再无半点烟火气息。可命运似乎总爱留下一些意外的馈赠,还有一只他留下的老母鸡,依旧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迈着蹒跚却坚定的步伐,默默延续着生命的脉络。它日复一日地在院子里踱步、觅食、生蛋、孵小鸡,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奉献着自己,宛如黑暗中的一丝微光,给这座沉寂的老院带来了些许微弱却珍贵的生机。
我不禁陷入深深的沉思,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在三叔的世界里,我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个问题像一把尖锐的锥子,直直地刺进我的内心,搅得我心烦意乱。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那些和三叔相处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曾经我与三叔共处的空间,每一处角落都像是一张无情的曝光底片,把我过往的种种不堪,毫无遗漏地呈现出来。回首过往,愧疚如决堤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我吞没,让我几近窒息。我给予三叔的,除了冷酷的沉默和恶毒的诅咒,竟再无其他温暖与善意。那些伤人的话语和冷漠的态度,此刻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向我的灵魂。我恨自己的无知与狭隘,为什么在他生前,不能多给他一些理解和包容,为什么要用那些冰冷的言语和态度,将他越推越远。如今,一切都已无法挽回,这份愧疚,将成为我余生都无法卸下的沉重枷锁。对于那只默默奉献的母鸡,我同样吝啬到未曾给予一丝关注,甚至连它的模样都未曾留意,仿佛它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过。此刻,这鸡蛋在口中越是美味,我的内心就越是煎熬,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心也在无声地战栗,那种复杂的情绪,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难以形容。
三叔在世时,他为人处世的自私狭隘、尖酸刻薄,确实让我厌恶至极。他曾当着众人的面严厉训斥我,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于是我便用沉默和冷酷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将自己与他隔绝开来。每次回老家与他碰面,都是他先开口问我,而且一成不变的问题是“啥时候来的”,而我也总是机械地回应“昨天”,哪怕一天之内多次相见,这番毫无温度的对话也依旧重复上演。那时的我,满心都是怨恨,甚至在心底暗暗诅咒他早点离世。可当他真的突然离去,我才惊觉,内心深处竟被无尽的空虚和遗憾填满,仿佛生命中缺失了一块重要的拼图。毕竟,他是父亲的亲弟弟,是我的亲叔叔,血缘的纽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斩断的,这份亲情,即便被怨恨掩盖,却始终在心底生根发芽。
这些年,于复杂纷繁的社会浪潮中奋力搏击,我浑然不觉间,已与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在现实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取而代之的是世故与圆滑,我甚至感觉自己的心理已悄然发生扭曲,背离了曾经坚守的本真。与人相处时,我习惯竖起浑身尖刺,用高傲回应高傲,用冷酷对抗冷酷,用刻薄报复刻薄。在这以暴制暴的循环里,我渐渐忘记了真诚与善良的模样,还将这种错误的处世方式,毫无保留地用在了三叔身上。直到这六枚鸡蛋出现在我眼前,它们宛如一面澄澈的镜子,毫无保留地映照出我内心的狭隘与不堪,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三观。三叔走了,他再也感受不到世间的冷暖,可我内心却被悔恨与自责反复拉扯,久久无法平静。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万籁俱寂,唯有我在黑暗中辗转难眠。不知何时,他总会悄然闯入我的梦境,梦里的他,身着笔挺的崭新衣衫,身姿挺拔,面色红润,透着一股朝气,这与记忆深处那个身形如风中残烛,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且一日日愈发消瘦的他相比,恰似天壤之别,形成了令人痛心的鲜明对比。每念及此,心中便涌起一阵酸涩。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的身影总会毫无征兆地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或许是他知道我回了老家,内心思念,忍不住前来看看我;又或许是他还惦记着过年的习俗,想提醒我盼着我能去给他拜年。这些念头,不过是我在无数个寂静夜晚里的揣测。可如今,他已离去,真相被永远地尘封在岁月里,再无揭开的可能。他走了,带着昔日的回忆与我们之间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一切都结束了,而我却被内心的亏欠和痛苦死死纠缠。
在宁静的独处时刻,思绪如缓缓流淌的溪流,带着我回溯过往,我渐渐明白,生活里的矛盾与误解,其实并非坚不可摧的壁垒。许多时候,只需心平气和的沟通交流,就能将其一一化解。只要有一方愿意率先放下身段,给予对方倾诉心声的机会,哪怕只是几句简单的寒暄问候,也能成为驱散心灵阴霾的那缕清风,在一定程度上消融彼此间的隔阂。可我和三叔之间,却偏偏缺失了这样至关重要的契机。三叔身为长辈,许是长久以来养成的那种倚老卖老的行事作风,已深深烙印在他的性格之中,这使得他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即便心中对晚辈满怀牵挂,也无法冲破那层架子,让真情自然流露。而我,年少气盛,满心都是对他行为的不满,固执地坚守着所谓的“自尊”,不肯主动低头。就这样,我们像是两条背道而驰的轨道,渐行渐远。每一次本该拉近关系的机会,都在我们的僵持中悄然溜走,隔阂越来越深,心灵的距离越来越远。如今回首,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未曾表达的关心,都化作了无法弥补的遗憾,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捧着这六枚鸡蛋,我仿佛握住了过去与现在的交汇点,内心五味杂陈。曾经,我与三叔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那是距离砌成的壁垒。他的尖刻、我的倔强,让每一次交流都充满了火药味,误解如同野草般在我们之间疯长。每次回老家碰面,简短又机械的对话,看似平常,实则是我们心与心之间距离的体现。
曾经,我满心都是对三叔的埋怨,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不可理喻,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不是。我固执地活在自己的认知里,从没想过主动去探寻他行为背后的缘由,去了解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在那些过往的日子里,我将自己的内心紧紧封闭,任由误解的种子在我和三叔之间肆意生长。直到他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去,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崩塌。我如梦初醒,惊觉那道横亘在我和三叔之间的距离鸿沟,已将我们的亲情消磨得如此脆弱不堪。曾经那些被我忽视的瞬间,那些可以修复关系的机会,都如飘散的落叶,一去不复返。
这六枚鸡蛋,是他留给我的最后馈赠,带着他独有的温度与牵挂。当我轻轻捧起它们时,仿佛看到了三叔那充满期待又略带落寞的眼神。可这馈赠,却也如决绝的利剑,将我与他之间长久以来的冷漠与隔阂一箭洞穿,让我清楚地看到,我们之间的亲情,在无数个冷战与沉默中,已然凋零,徒留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