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我在老屋看见那棵梨树,就不禁又想起了母亲。
梨树长在小院的矮墙边,比我年长,很老很老了。树杆碗口粗,分三杈,枝条不繁却苍劲,是古兵器巨镗的造型。果实的样子像蒲瓜,熟得晚,味特重,糙而润,浓浓的甜中含着淡淡的涩,是舟浦祖传的老品种,大号叫蒲瓜梨。十四年前,母亲走了。后来,老屋也毁了,但矮墙仍在,梨花依旧。
直至如今,每当春风来临,这梨树的花朵儿就会悄然开放,粉粉的,莹莹的,那么白,那么凉,如清寒的雪,如恍惚的梦,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飘在一个老人的头顶上。这个老人,就是我母亲,她正坐在梨树下纺棉花呢。
小时候,我家里有俩宝贝:一头大青牛,一辆小纺车。大青牛属于父亲,小纺车的主人当然是母亲。那辆小纺车,是用木头制作的,由车梁、转轮、锭子、摇柄等组成。它本是一件很寻常的农家器具,但当时在母亲眼里,却是异常的珍贵,她日夜离不开它,就像离不开我们六个孩子一样。
不知是出于爱好,还是因生活所迫,记得童年时代,从早到晚,但凡有点儿空,母亲总是会静静地坐在纺车前纺棉花。母亲的棉,永远也纺不完,既纺自家的,也纺别人家的。每当她摇起车轮,就会发出“嗡儿,嗡儿”的声音,那曲调儿,低低的,绵绵的,像一支古老的乡村民谣,又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无限心事,几许欢乐,几许忧愁。夏星晶晶,如密密的露珠儿闪在朦胧的夜空中,她在纺满天星辉。秋月黄黄,像一瓣熟透的香蕉吊在屋顶的青瓦上,她在纺遍地月色。雪花飘飘,像撕碎的云朵在呼啸的北风中飞舞,她在纺雪影寒光……
就这样,母亲一直在纺,从一头青丝纺到满头白发,无穷无尽。屋里的嗡嗡声,从春响到夏,又从秋唱到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休不止。
时光如水,记忆如画。通常,母亲都是待在家里纺棉的,只有到了春天,她才会移步小院。这是母亲的高光时刻。春天的小院,煞是迷人。地面之上,绿了草,染了彩。院角一隅,桃花闹,蝶飞舞。矮墙边,梨花白,雪浪翻。趁春光正好,母亲把阵地转移到小院里来了。她把纺车摆到梨树下,独自坐在春风里,身下垫一块麦秆蒲团,头上顶两重云——一片碧天云,一树梨花云。她气定神闲地,一条腿盘着,一只脚踩在纺车的底杆上,任凭风儿吹乱她的头发,梨花一朵朵落到她的身上。她左手巧巧地捏着棉条,右手轻轻地摇着车轮。那轮子一转,锭子便跟着飞转,纺车就发出了悦耳的“嗡嗡”响。她一手不断地摇着纺车,一手缓缓地往后抽拉线儿,整个身子也随之不断地往后仰着,直至仰到再也不能向后仰了,锭子上就绕满一个穗子了。那姿韵,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优美,太曼妙了,宛如白鹤亮翅一样。
我最喜欢母亲坐在院子里纺棉了,因为她待在家里时,基本上都是沉默不语,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而且很容易生气,只有去了小院,她才会开心,遇到个人,便会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我们再淘气,她也不骂。一个夏日,我主动帮母亲把纺车搬到院子里,试图讨好她。母亲见了,说,你这是干嘛?我说,墙头上的花开了,你到院子里好纺棉呀。真的,矮墙上有一溜胭脂花,在夏风中烈烈地开了,红如火,紫似霞。母亲笑着说,你傻呀,六月的日头这么毒,你想晒死老妈吗!
哦,我知道了:万能的母亲并不是神仙,她也怕夏的日,秋的风,冬的雪,她也想永远驻在春天里。
母亲原本天生丽质,可岁月的霜雪却过早地染老了她的头发,人到中年便鬓角泛白了。儿时,我虽然年少不经事,却也懂得心疼。望着母亲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头发一天比一天白起来,我的心里就很疼很疼。我想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辆纺车造成的,觉得那些一穂穗的线儿都是从她身上抽出来似的,抽得她日惭削瘦,满脸沟壑,白发苍苍,挺不直腰。一次,我拿起锤子,准备把纺车砸了。母亲见了大惊,喝道,你疯了!纺车也敢砸!我说,这纺车害人呢。母亲说,傻话,没了纺车,你们哪来的衣裳穿,有书读!我说,妈,你老是在纺,纺得这么苦,要纺到什么时候呢?她笑道,等你们兄弟姐妹都长大了,妈就不纺了。
后来,我明白了:白天,她是在纺日子;夜晚,她是在纺岁月。光阴悠悠,我们是在纺车声中成长的。
在她老人家六十五岁那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天,她来城里看我,拎着一个红布袋。我打开布袋,发现里面竟是一床棉纺的被面和床单。不须问,一闻到那熟悉的棉花香,便知是她的杰作。我看了,不由湿了眼眶,说,妈,都什么年代了,你咋还在纺。她说,这东西吧,纯棉的,是给我大孙子的,比买来的要踏实。我说,你老了,就不要再操心了。她说,我高兴呀,实话告诉你,这是我的最后一纺,以后呀,就是你求我,我也纺不动了。其实,此后母亲还在纺,只不过是那纺车声,响得再不像过去那样频繁罢了。她这样一辈子,与纺车成了知音。
母亲活到八十三岁,她挑了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把自己化作一朵云,羽化登仙了。母亲走了,她的话语如同那“嗡嗡”的纺车声,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荡。十四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最是断肠处,小院里,梨树下,人面不知何处去,梨花依旧笑春风。时下,春尚早,但思念的梨花早已在我的心间纷飞如雪。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在常人眼中,洁白的梨花,是薄薄的,嫩嫩的,如柳的絮,如玉的蝶,轻盈,飘逸。然而,在我心里,这小院的梨花,却是显得那么老,皱皱的,霭霭的,就像母亲的脸,更像她那苦难而又幸福的泪花。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