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散文)

洛千影 2月前 146

少年的我,连稻草人也不如。这是父亲的评价。

父亲责我给他看着晒场上的麦子,我选择场边一棵葱茏的梧桐树下,卧在草帘上,捧一本书,看几行,便用一顶草帽盖住脸,呼呼地睡去。父亲嗷嗷地驱赶着晒场上欢快啄食麦粒的鸡,狠狠地甩给我一句话——连个稻草人也赶不上!

是啊,父亲每年的五月前就把当年的稻草人捆绑好了,放在草屋一角。父亲的稻草人肯定不是人类第一只,稻草人一直繁衍在农村,从不迁移户口入城。稻草人的诞生,一定不是十月怀胎那么简单容易,应该是千百年来的农人不断孕育才有了它的化身。

老家的农人,几乎每一个都喜欢扎稻草人,当他们把稻草人牵领到山坡地里时,神情是庄重的,有的还叮嘱几句——好好看着咱们的黍米。回报稻草人的话不敢说,无法回报。稻草人无语,但神情是高兴的,农人的兴奋传递给了稻草人,因为这是丰收前的时刻,如果当年的谷子黍子干瘪了,稻草人就失去了作用,没有了自己的站位。越是好年头,稻草人就业形势越是看好。

在胶东一带,各家分的自留地地亩很小,面积不大,多在山坡贫瘠地块上,种植不了主粮,各家都选择种植五谷,黍米和高粱居多。去穗粒的黍子可用来扎笤帚,搓去粒子的高粱头可以扎炊帚。可偏偏这类小众的作物,最易招致麻雀的光顾,于是,在盛夏时,我们那一带的山坡地就好看了,遍坡的稻草人,红红绿绿,可以用“红男绿女”这样的词来称呼。那才是真的花花世界,分不清是花花公子还是妩媚女郎。

不管男女,它们都一律地忠于职守,忠于主人的土地,忠于那片产粮生香的山坡。稻草人是“人”,不属于人类。一出生,就决定了身份,永远要站在土地里。跳槽改行就意味着死亡。所以,稻草人养成了坚守的品德。它从不对土地和庄稼表白一句,没有誓言,却是最忠诚的守望者。稻草人的立场,永远站在庄稼一边,麻雀是庄稼的天敌,也是稻草人的敌人。稻草人的一生可能就只有夏天和秋天,但它已经感到了满足,生命何必在乎长短,“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庄子·逍遥游》)稻草人最懂得夏秋,生命在土地上成长,擎起它身躯的杆子,不能扎根,但还是挺住了。稻草人在五月才醒来,到自己的土地上工,从此被炎夏包围,承担着维护秋色的职责。没有谁与稻草人分享着看守土地的快乐与心得——幸福着自己的幸福。

我上高中的一路,总有很多稻草人晃过,这些稻草人多么像最不怕酷暑的农人,难说谁是谁的榜样,土地的特性最适合守望,稻草人和农人都懂得。稻草人一直很努力地做一个站立的人,做不了大写的“人”,不具备人太多的品质品格,没有独立思考,确有心归所属的情感;看好一块地,绝不走到另一块地,诚信坚守,用不着怕稻草人朝三暮四。有时候想想,土地有了希望,有些进城的农村人,到底还是恋着老家,回归了自己的土地。他们相信土地有永远挥发不掉的粮香,稻草人也有自己的嗅觉,不然不会为一粒粮香而坚守。

听不见稻草人的任何牢骚和抱怨,就像听不见农人对土地申诉自己的苦难。晨曦普照,唤醒了稻草人,挺立在稼禾之中,白天时长,从不看看腕上的手表,算一算是否超过八小时。黑夜降临,鸟儿归巢,你闭上眼睛,打个盹。稻草人也自创一首“定风波”,“也无风雨也无晴”。你不必去费尽心思思考,甚至计较算计,只用坚守来面对,你是那么自由,自由就是听不见风言风语,无心却坚守一颗心。我只能用道家的“有无”世界观来解释稻草人。心中有土地,永远不会被土地嫌弃抛弃。

看似静静地站着,稻草人却是在指挥一场夏天的交响曲,秋天的丰收曲。或许,这就是信念,只是不用心听,难以参透曲调的内涵。稻草人是指挥家,指挥着一地的稼禾来一曲大合唱,风来,庄稼起伏,那就是大合唱的旋律。麻雀叽喳,蹦蹦跳跳,是给你的伴舞;风儿撩起你的衣角,吹动你的衣袂,那是给你的伴奏。稻草人懂得风儿的多情,反复邀请,请你驾风而去,你不为所动,因为你不是流浪者,风看着你的模样可能是发呆,但反复吹袭之后便懂得了,你只在自己的舞场里起舞,而不会见异思迁,原来你的发呆,恰恰是你的专注。

稻草人不求华丽彩装,因为你坚守的土地永远是朴素的稼禾之色,稻草人啊,你一直穿着褴褛的衣衫,衣衫的厚薄,从不计较,冷暖自知。秋后,庄稼纷纷告别土地走进粮仓,你还站在那里,有谁帮你寻找家?你的家,永远在土地里,风儿调温,白云为被。庄稼丰收了,有谁在总结里说一句稻草人的功劳?稻草人也不会计较我们的总结的疏漏。

我曾始终无法解释一个现象,我老家一个邻居,人称“稻草哥”,闲聊时又称赞他有铜墙铁壁。按辈分我称呼他“泰哥”,只有在冬季才穿上上衣,自春暖到秋末,他一直光着膀子,他有三个儿子,那时也挣工分,条件尚可,一定买得起一件薄衫。他多么像稻草人,甚至一丝褴褛也不要,本色就是他的肌肤和衣衫。去年回家还遇到他,终于把一件破衫搭在了肩膀上,那是秋初的日子。那年他88岁,年龄快赶上了我心中的稻草人。他从不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一点,用他的话说,自己就是个看家的。他是为了一亩三分地人丁兴旺,从来不担心什么变故。

稻草人的秀发是红黄绿等布条,一件破旧的衣裤,成为彩装,它出场,永远都是真面目,从不描眉化妆。它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一样,心中一定有自己的审美。褴褛和华丽是没有标准的,一旦认为是美,不会轻易移装。不失花花绿绿,底色还是那么朴素。

鸟儿也来欺负稻草人,叽叽喳喳的麻雀看惯了它的模样,不再惊恐,勇敢地站在了它的肩头。麻雀是稼禾的天敌,却你还是把它当作心上人,在你的破草帽上拉屎,多嘴多舌,猎人的枪会惊飞它,你却那么包容,渐渐地演变为麻雀的偶像,多么希望麻雀能忘却自己是为了一地的稻粒米香,而与你玩起无聊的游戏,风摇臂动,原来是给麻雀招手,分散麻雀的注意力。它没有什么技巧,也不要说它不称职,它能做的就是恫吓,恫吓的样子看久了,麻雀终于习以为常。稻草人的存在只是一种气势而已,麻雀看懂了你没有骨头,不会握拳铮铮,但你依然把柔情藏在了骨子里。稻草人懂得,天敌存在我存在?农人依然使用这种方式来守护他们的粮食。农人最懂得——饿不死的麻雀,一类生灵,也要吃喝,只能驱赶,无法灭绝。农人从不对土地发怒,自然灾害,也只能看成是游戏。

总想起父亲的话,假如我就站在晒麦场上,当一个稻草人,能唬住那些见到麦粒一股劲地欢啄的鸡吗?稻草人对付的永远是麻雀。稻草人的本事很普通,强加给他一些功能,他力不胜负。

古老的土地,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和文明同龄而给出的判断,实际上,每个人的眼中的土地在春天的时候都是全新的,稻草人站立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古老的责任,也会目不转睛地盯住土地上的新禾。稻草人没有岁月更替的概念,只有禾生禾收的场景。我所见的稻草人,从不苍老,稼禾倒下了,稻草人也倒下,结束一生相守土地的历史,倒下那么从容,不发出一声呻吟。稻草人更像一首诗的诗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徐志摩《再别康桥》)秋季是结束看守的时间,稻草人的“人生”价值随之结束,但稻草人的影子永远停在一个季节里,麻雀的喋喋聒噪,风儿试图撕破它的衣衫,都不损它的形象。

我从不把稻草人说得一无是处。因为多少个女人都想亲手扎一个稻草人,让它永远站在自己的心中,有一点点木讷,老实,诚恳,忠诚,这些品质总是会得到认可。这不仅仅是旧时代择偶的标签,更是永不褪色的优秀品质。稻草人有没有心爱的姑娘?你不会花言巧语,只会以忠诚坚守去赢得姑娘的芳心。女人的眼光从来都是要求完美无缺,但懂得残缺才是美的规律,宁肯选择最美的品德而归从。稻草人也告诉我们,完美无瑕的不是人,而是理想中的完美主义。曾看到有点奇葩的择偶宣言——选择坚守一块土地的稻草人。仔细想想,这种观念才是傲视一切的价值观。

田里的庄稼收完了,我却希望不要做稻草人。

一首诗,让我有了深思——

我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是诗人

我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是歌手

我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是画家

其余的任何时候

我都是一个稻草人

作者王银。更多时间里,我都是稻草人,是无法脱离世俗的人,即使我是一个诗人,一个歌手,一个画家……任何职业皆是如此,稻草人只能是一个孤独的符号,当改变自己以后才有了临时身份。

其余的时间,我要卸掉稻草人的身份标签,不再安分于稻草人的那些事。我退休了,职业的田野里,不再需要我站位了,但我要寻找属于我的身份,哪怕是短暂的参与。诗人,歌手,画家,我都做不了,我做了一个文学爱好者,又站在秀才文学的园地里,以笔为犁,犁开土地,期待春风吹醒。以笔为剑,划开时光的缝隙,剖开曾经的故事细节。

哪怕无法提笔了,那就让我再做一个稻草人,站在秀才文学的篱园里,看着每一粒文学种子发芽,成长,收获。我相信稻草人也有着自己的情感表达,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它表达的方式,只能以真正的人的状态,来参悟它独特的“人生”含义。

最起码的是,我想做一个稻草人,永远和稼禾在一起,闻着稻黍的香,保护着来自土地的每一粒粮食,每一个字符。

我身处聒噪之中,但聒噪不能让稻草人倒下……

2025年2月4日原创首发秀才文学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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