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刷到一条视频，画面中一位小伙子站在龙舟上端着盘子，正对岸上一位白发老人做“翻盘回礼，送三拿二，三拜回礼”。过程中老婆婆一直在擦泪水。字幕上写着：“忽闻龙舟过，才知子侄到，满船皆乡音，恰似归故里。”老奶奶是给娘家路过的龙舟“上红”，看到娘家人“翻盘回礼”，不禁落泪。视频下面还介绍说：出嫁女接济娘家路过龙舟缘起于几百年前，这个习俗传承至今。现在条件好了，不再缺食物，演绎得这么隆重，传递的依旧是中华传统，人间真情。
当我看到这个画面和字幕时泪水瞬间涌出，大滴落下。戳到我泪点的正是“娘家龙舟过，满船皆子侄”时老奶奶的擦眼泪。老奶奶的眼泪我懂，远嫁他乡别娘家。面前驶过的这条龙舟，就是她娘家，见龙舟上的子侄，感动亲情，不舍舟随娘家离，留岸不同行；老奶奶的泪水我还懂，她是想到自己嫁到这个村子生活了几十年，除了儿孙再无亲人。而娘家不同，那里都是血脉相通的亲人。
正是如此，瞬间使我想到了自己远方的老家，老家是满村同姓的长辈与子侄。然而，他们在跋涉远足时，我却没有更多的机会为他们年年“上红”。
如果说最初的打动是想起了自己娘家，随后视频中擦眼泪的白发老婆婆，又让我对标上我的姑奶奶。在看到这个视频前，我原本没有“离开娘家”和“远嫁”的概念。对于我来说，在我心里“娘家”，不是父母在西安的家，而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我在此出生和成长了十七年的家，过去有长辈，现在有子侄。满村皆一姓，都是我亲人。我的长辈们也曾说“家里没有人把你当嫁出去了”。我感受的也是一样，亲情没变，那里是我永远的老家，而不是娘家。
可是，这个视频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娘家”的含义。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女子从嫁出去的那天起，就与原生家庭割舍了，再回娘家就如走亲戚一样。正如“翻盘回礼，送三拿二，三拜回礼。”准确讲，娘家人对嫁出去的姑娘有了客气。姑娘们心中则是回娘家，是回自己永远的老家。
那里本来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出生长大成人的地方。在心里，那是我们一生的家。然而，总是心心念念，却再也无法回到出嫁前。在城市还好，农村出嫁的姑娘，自己都认为真的是被娘家“泼出去的水”，被迫面对娘家不再是自己的家。可嫁出的姑娘们，心中至死不舍娘家。
我的姑奶奶就是如此。在我的记忆里是与姑奶奶没有见过面的。可我小时候经历了与姑奶奶有关的一些事，这些事让我至今不忘，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姑奶奶让我懂了“娘家”的真正含义：只有娘在，才还是嫁出姑娘的家。
在我幼时，远嫁的姑奶奶，因婆家成份不好，影响到娘家子侄们的前途（或许是叔辈们自己认为的），多年与娘家不敢往来。在我六岁那年，一日中午快吃饭的时候，院子里就我和奶奶。这时候，二爷家的大姑急匆匆地进门，急切地给我奶奶说：“娘，我姑自己回来了，在我爷奶坟上哭了很久，门上人看见了拉她回家里，她躺在坟上不起来。我跑过去拉起来，我姑不进门，说会害了家里人，这会在村头生产队的菜地棚子里。”我奶听后拿了一个大碗，捞了冒尖的一碗面条，大姑端着走了。这个过程中我奶奶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叔父们回来吃饭，都是表情复杂地沉着脸吃饭。我爷没有吃饭，出去好久。没人告诉我爷爷干什么去了。
这是我有记忆后，第一次在家里与我的姑奶奶这么近，却没有见到。那个棚子离我奶奶家不过四百米。可是，我小小的心里感到不开心，吃饭时也没有说话。至今都后悔，为什么没有和大姑一起去看看姑奶奶。
事后不久，表姑给我说，挨批斗时年成也不好，有很多要饭的，我姑奶奶给她说，我娘家人真到了讨饭那一步，侄子们都不会进咱们这个村的。如果看到我娘家村里有人过来要饭，没多有少，一定要接济，哪怕是一碗水。
村里人还说，后来坏成份不被批斗后，姑奶奶所在的新野县距离我们村近，去县城办事，必撑船过去，姑奶奶家住在河边，村里好多人说，来回都能碰见姑奶奶家的人，都被叫到家里坐，姑奶奶赶紧给冲鸡蛋水喝。听着这些娘家人叫她大姐、大姑时高兴成啥了。由于太热情，村里人返回时就想绕过去。起初姑奶奶发现天晚了，娘家人还没有路过时很担心，让子女们去迎，摆渡人说早就返回了。明白原因，姑奶奶就估算好时间在渡口等。
这些行为现在想来，除去我姑奶奶无论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依然通情达理的本性外，更多是她太想娘家了。这时候，在她心中只要看到村里人就得到安慰，更盼望自己的亲侄们能从此经过。为此，常年在渡口等候。
日子很快，在上次姑奶奶回娘家三年后的深夜，家里管事的二爹敲开我和奶奶睡觉的房门，慌张地进来说：我姑下午不在了，大表弟天黑才敢进村来报丧。家里不去人不行，我现在马上去吊孝。
吃早饭时我二爹回来了。我爷知道唯一的妹妹去世后，难过地给他的儿子们说：“上次你姑回来，那是她因成份批斗后时隔十七年回来。她是小脚，先用架子车拉到她闺女家，再从她闺女家出发，走了五里多的路，一心想回娘家，又怕害了娘家侄子们，只有爹妈的坟是她娘家。从娘家门前过，却不能走进门。你姑从小在家有丫环，识文断字，门当户对嫁婆家，是带着丫环过去的。那么大一碗面条吃得干干净净，平时根本吃不完。你姑回家后高兴地说总算吃到娘家饭了，吃饭了，就是到家了。”
还说，“你们现在嫌弃你姑家成份高，我理解。可你们想过没有，当时两家门当户对都是大户人家，后来怎么会划分成份，你姑家成了富农，娘家却成了贫民。那是你们的爷抽了两年半的大烟，败光了家产，反而成了因祸得福，解放后划成了贫农。那时候，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是你姑从婆家整马车的送回来吃的，没有你姑，我们都去讨饭了，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
后来，你姑一家因成份被批斗，我和你叔拉着架子车，带着你爷奶半夜三更偷着去看你姑，你姑哭着说六个成年的侄子都当不成兵，要和娘家断绝关系，决不连累。你们姑父还抱怨说，当时陪嫁太多，用来大量置地，现在看是害了他们家。你们想过没有，娘家落败穷了，你姑能让婆家看得起吗？可是你姑是怎么做的？你们又是怎么做的？这么多年，除了老大（我父亲），四年回来探亲时，约好在你表妹家见见你姑，你们还有谁去看过她！”
下午，我爷假装放羊，牵着羊在村外与二爷汇合，然后将羊拴在五里外姑奶奶的女儿家，再走几里路，天黑到姑奶奶家，看了妹妹最后一眼。听二爷说他兄弟两进门后，姑爷带着儿女哭倒一片说，你娘家哥和兄弟来送你了，合眼吧。还说姑奶奶之前总说，将来不在了不要给娘家说，娘家早就不要她了。可在落气前却给他们交代，一定要去娘家报丧，告诉娘家兄弟和侄男侄女们，我走了，去找祖先了。
写到这一段，我与当时一样哭了。那时哭是因为我奶哭了，现在流泪是能感同身受我姑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已经远嫁五十多年，都无法放下她的娘家，自己的血缘亲人。
娘家，虽说爹娘在仍是出嫁女的家，却也不会随着爹娘不在，娘家远去，而是伴随一生的挂念。因为那是我们人生的来处……
2025/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