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会发光(散文)


答应来山里做小学四年级班主任,那年三月末,我十九岁。

家里穷巴巴的,我痛失上大学的机会。高二就辍学不读了,父母的意思找个人家嫁了,屯中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嫁人的嫁人,进城的进城,上大学的上大学。我的出路在哪?早早嫁人?我不甘心。我不想过母亲那样灰头土脸的日子。大队刘书记来我家正是傍晚,几只喜鹊,在门口的杏树上叽叽喳喳唱个不停。不知道鸟们唱了什么?刘书记把一辆海燕二八式自行车停在柴门处,朝院子里探头望了望,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在觅食。大黄狗在粮仓底干嚎了几声,便没动静了。人敬有,狗咬丑。一点不假,狗似乎闻到刘书记身上的官味儿,见到刘书记,摇头摆尾,撒欢儿欢迎。母亲在厨房做晚饭,我记得是玉米碴子粥,煎小咸鱼。小鱼很小很小,约莫二寸长,煎好后,香脆。妥妥的下饭菜,我与父亲在房后坡上的果园,给果树松土,喂猪粪。母亲一边把手上的面子往围裙擦,一边笑吟吟的迎上来。刘书记是稀客,无事不登门。母亲说,刘书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刘书记四下撒目,你家清儿呢?母亲说,在房后喂果树。找俺闺女有什么事?刘书记说,好事绝对是好事。母亲站在后门口,喊我和父亲回家。

父亲扔下镢头,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堂屋。刘书记说,北山沟那所小学校招临时代课老师,你家清儿读过高中,又会写小说,我就推荐了一下。你们看行不行?父亲从中山服兜里掏出烟口袋,捏了一撮旱烟,卷成纸喇叭,递给刘书记,对方摆摆手,抽我的,刘书记在公文包取出一盒大生产烟,捏出两根烟,父亲诚惶诚恐,双手接过,左看看,右看看。凑在鼻子前,闻了又闻,舍不得抽,夹在右耳朵上,憨憨的笑着,吧嗒吧嗒抽自己的纸筒烟。转脸投来询问的目光,你去不去?我瞅瞅父亲,瞅瞅母亲。手交错在一起,一个劲的揉搓着,低着头,小声说,刘书记,我可以吗?刘书记爽朗的笑声,惊飞了窗台的一对麻雀,清,你很棒的,这么大的屯子,好几百人,谁像你一样写小说?写不了,对不对?你成绩一直很好的,教小学生肯定没问题!刘书记的一席话,让我心动了。临时老师教得好,以后有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我想试一试,父母也表示支持。

就这样,我第二天,周二,天气晴朗,我简单收拾一下,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刘书记说,学校有住的地方,条件能差一点,不过,也锻炼人。刘书记是引路人,他必须得带我去。从我居住的南河屯,到山里小学校有三十里路,骑自行车的话,也得一个半小时,刘书记还得工作,有许多事等着他。我俩在屯子口坐早晨六点钟从镇里经过屯子的马家小客车,一路上,两边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一条河蜿蜒而上,已经浮绿的大地,水池清清的稻田,几头牛很有秩序的走在土路,一群羊横穿马路,向山岗奔去。马车咣当咣当行进在路上,蓝天秀水,若隐若现的村庄。客车的窗是开着的,一阵风吹来,裹挟着一地的野花草芥的芬芳。我闭上眼,深呼吸。越到山里,土路越窄,曲曲折折,一个弯,又一个弯。我发现,越靠近大山,空气越清新。云彩,一朵一朵,棉花糖似的,伸手就能摘来。天蓝得像一面镜子,仿佛一个巨大的,辽阔的湖泊。

太阳升高了,这个季节,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客车停在一排瓦房前,就走了。我以为这就是小学校,刘书记说,不是。房子前连一堵墙也没有,木头门窗,断瓦残垣的。刘书记说,此处是人们养蚕的地方,我闻了闻,的确有一股子蚕蛹味儿。不多时,从一道木门走出来两个男人,刘书记向我介绍,我认真打量一下,一个是小学校长,张老黑,一个是学校的一位老师,教五年级的。脸白白净净的,和张老黑形成鲜明对比,一黑一白,黑白无常,我不由哑然失笑。张老黑握着我的手,使劲摇晃一下,哎呀!才女,家门的妹子,以后多多关照多多关照。我脸一红,说,反了,反了。仰仗校长多关照,多提携。白脸的四年级老师,叫刘冰。张老黑不知何意,特意加重语气强调说,刘冰还是耍单帮。

小学校居然在半山腰,一排瓦房里。一到六年级,一字排开。原先教四年级的老师,调走了,张校长也没说调哪了。给我安排的办公室和刘冰两个人,其它几个老师在另一个屋。我初来乍到,没想那么多。临时的工作,随时都有可能被替换掉。家也远,只好在办公室将就。张校长请屯里的匠人,用泥坯,盘了一铺炕。柴草一开始是张校长自掏腰包从老乡手里买来得柴禾。被褥也是张校长的妻子,送来的,半新不旧。打开后,有淡淡的阳光味道,令人舒畅。枕头是我自己拿来的枕套,里面放上谷壳,稻壳。枕着很舒服。吃是一个问题,学校里的上百名学生,家都在附近的屯里,中午有回家吃得,也有带饭的。学校没有食堂,怎么办?在学校回不了家的话,就得想法子生火做吃的。刘冰建议,让马家小客从小县城捎回一口小一点的铁锅,一个电饭锅。山里经常断电,铁锅烧柴草,有电没电都行得通。电饭锅没电不行。刘冰想得挺周到,他家也不在这里,听张校长说在镇里,有一栋二层楼,父亲母亲开了一家议价粮店,家底殷实。我想问,既然家庭条件好,为什么在山旮旯教学?可以去县城好一点的学校啊?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问。刘冰无论在生活,还是教学上,对我帮助很大。四年级二十六个学生,数学语文都得我教,我出题测试了一下他们的成绩,其中有七八名学生不及格,要想在短时间内提高学生们的学习成绩,没有一套合理的,有效的学习方法是行不通的。这个山区交通不发达,常驻民靠栽桑养蚕,种十几亩薄地维持生计,温饱线是突破了,距离小康生活尚远。能供孩子上学就很好了,至于课外读物,新型玩具,想一想而已。想提高学生对语文数学学习兴趣,课外书必不可少,我手里哪有积蓄?刘冰家里不是很殷实?有一天,下午学生放假,我到山上采了一些野菜,托老马家小客的两口子,在镇里割了一块猪肘子肉,十斤面粉。包了一帘野菜猪肉馅饺子,请张校长和刘冰晚上过来吃饺子。张校长一看这白花花的饺子,乐了,哎呀!吃饺子少不了酒。他回家拿了一瓶陈香酒,瓷瓶的,要是存放到现在,也是二十年的窖藏酒了。

张校长给我倒了一杯,三个人,一口饺子,一口酒,谈得很欢畅。我从没喝过酒,以为这五十三度的纯高粱酒,会把自己呛到。不曾想,喝下肚后,酒香,米香,蔓延,整个屋子渗透着浓烈的酒香。借着酒劲,我说了学校该有图书的事儿,张校长叹了口气,以前不是没这个想法,差这个,他比划了一下。教师的工资有时都开不出来……我将目光转向刘冰。他很精明,知道我请客的目的,笑了笑,张某某,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哈哈,这事儿我来办。

月色真美,来山区小学一个月零十五天,我第一次感到山里的月亮那么圆,夜晚也是如此迷人。世界在这一刻,多么值得。

刘冰属于行动派,做了再说那种。几百册图书运到小学校后,张校长请木匠打了两个书架。小学终于有了自己的图书室!几个年级的学生,争先恐后来借阅图书。我趁热打铁,在鼓励学生广泛阅读的同时,领着学生参加集体劳动,学校后面有一大片荒地,开垦出来,种点蔬菜,花生,栽几棵枣树,桃树,板栗,既丰富了学生的业余生活,也给他们上了一节生动的写作课。学校也能创收一些。我跟张校长说了,他没反对。除了刘冰是镇子里的人,另四位老师是县城的,家在县城。张校长私下说,迟早都得回城。不愿呆在山里,对这所小学校没什么感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奇怪,理解。

四年级二十六名学生,一双双纯净,天使般的眼睛盯着我。那份信任和依赖,令我感到肩头的责任和义务,我没有想过以后怎样,唯一想到的是,尽我所能教书育人,不能误人子弟。

语文课,为了激发学生们对语文的热爱,我增加了讲故事课,让学生们都讲一段故事,或者是自己经历过的有趣的事儿。看图写一段话,让学生展开想象的空间,写得好坏不重要,主要是学生们对语文,作文,数学感兴趣了,接下来才有学习的动力。

我接手的是四年级第一学期的学生,正好镇中学举办全镇中小学生作文大赛。班里成绩最差的学生,陆小鱼,女孩子,柔柔弱弱,父母在她七岁那年离婚。陆小鱼留在父亲那里,母亲走了,转过年再婚,父亲也娶了老婆。陆小鱼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内心极度自卑,她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不是不合群,大家不爱带她玩。我主动和陆小鱼沟通,几次去她家,家访。给她买课外书,陆小鱼腊月十九生日,我为她准备了一个礼物,一只文具盒,一摞田字格,横子格本,并提前和学生们说好,给她过生日。那个上午,外面飘着雪花,门前的柳树,光秃秃了,两只喜鹊落在树上。日头冷冷清清地照着群山。我捧着给陆小鱼的生日礼物,缓缓向坐在后排的陆小鱼走去。班长带头,站起身唱起了生日祝福歌。陆小鱼惊喜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我,那一瞬间,我心底涌上一股母性的温暖和力量。我颤着声,对陆小鱼说,生日快乐,陆小鱼。学生们纷纷聚拢过来,抱着陆小鱼,陆小鱼嗫嚅着嘴唇说,谢谢……谢谢老师,谢谢大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说,如果有幸,继续做你们的老师,我在的岁月,每一年都会给你祝福。

陆小鱼的生日,我让学生写篇作文,多少字不限制,随意发挥。第二天下午交作文,陆小鱼是最后一个交上来的。我读了第一段,心立即被抓住了。一口气读完陆小鱼的作文,我的泪水也潸潸而下。陆小鱼说,自从爸爸妈妈离婚后,就没有人给她过生日,更别说生日礼物。陆小鱼说,那一天,她有了母爱的感觉,有了家的感觉,很暖很暖。陆小鱼说,她好想好想天天过生日……

我决定派陆小鱼去镇里的中学参加征文比赛,陆小鱼不想去,自卑的心理作祟。我鼓励她,也用激将法对她,陆小鱼答应了。小学校四五六年级去了十二名学生参加,面对十八所小学派来的学生,我做梦没想到,我们的四年级,四名学生的作文,一个二等奖,一个三等奖,两个优秀奖。其中,陆小鱼的《我的老师》,现场写得作文,获十八所小学同年级二等奖!

我一个临时代课老师,被刮目相看。很多人当着我的面说,我十有八九会转为公办教师。

在小学校的第三年,我带的班级进入五年级,谁知,小学校归拢到镇上的中心小学。这么一来,大批老师面临去留,再就业问题。有门路的教职员工,回城的回城,进入中心小学继续任教的任教。我一无背景,二无后台的,只能灰溜溜,哪里来,哪里去。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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