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次重霜打,稻穗几乎匍匐在地,老刘不在家,二亩水稻不及时收割,霜打后,稻穗东倒西歪不好割。旁边的稻田已经收割完了,整个大地上,只剩下零零星星几块稻田杵在那儿,像几枚散落在人间的棋子。昨晚给老刘电话,问他工程忙不忙?他没说几句,话筒那边有人喊他,老刘急急忙忙撂了电话,我欲言又止。老刘回不来,根本回不来。他是木匠的代工,十二个木匠,一天到晚的工作,由他安排。精确到细节,走不开,远水解不了近渴。怎么办?圈里的两头杜洛克猪,哼哼唧唧叫唤,饿了。火墙那边三叔在捆白菜,就是将三两棵稻草揉搓成一条绳,捆住白菜的上部分,起到御寒保鲜的作用。耐储存,放在窖子里,取出来炒着吃,和刚摘得菜一样。两家共用的火墙,晒着一捆一捆金灿灿的稻子,三叔能干,大老爷们体力也好,几亩稻子,三叔三婶三天就完成了。养着一台四轮车,嘟嘟嘟一响,稻子拉回院子。省的在外边晒,鸟啄老鼠糟蹋,有犯贱的人偷几捆,十几捆,癞蛤蟆跳脚背——不咬人,膈应人。如今粮食是够吃,吃不了运到镇子卖掉。事儿不是这事儿,该收割不可以拖延。
平时,我杀只鸡,煲个汤。少不了三叔三婶一碗,尽管不是一个祖宗的,好赖不济五百年前是一家,都姓刘。不张嘴,稻子光凭我一个人收割,恐怕一天半载捯饬不了。我舀了一瓢水,往水盆倒了,搓了一把脸,走进东园子,倚着火墙,三叔,捆菜啊?俺三婶呢?我知道,找人帮衬,关键一步,找那家的女主人。千万记着别招惹男人。引起人家夫妻关系不和,罪过罪过了。三叔头也没抬,到老梁家超市买腌渍酸菜的塑料,防止酸菜腐烂。
我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张嘴。三叔说,稻子割完了?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刘回不来,我是恨不得长出一百只手,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二亩水稻。
三叔没吱声,也没当场拒绝。三婶回来的时候,我熬了一锅玉米碴子粥,从缸里捞出一根咸萝卜,几块鬼姜,一捧甜疙瘩。我没搬方桌,把玉米碴子粥,端上桌子,两根红薯,几个土豆,烀熟的。风门敞着的,院里风吹蒲公英落,三婶人没到,嘎嘎嘎的笑声,卷了进来。
三婶从后门进来的,大公鸡从前门进来的,我夹了一筷子玉米碴子粥烙得锅巴,扔了出去,大公鸡扑了上去,没吃,站在原地,脖颈一抻,咕咕咕咕,咕咕咕,唤来五只母鸡,它的女人们。大公鸡自豪的拍打拍打翅膀,冲着大街喔喔喔,嚎了一嗓子。连公鸡都懂疼爱老婆,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我起来搬了把木椅子,让三婶坐下,烀得红薯还有四根,我把盘子递给三婶,三婶也不客气,捏起一根红薯,一边薄皮,一边塞嘴里,吃了一口,不得劲儿,上院坝拔了几棵葱。左一口葱,右一口红薯。没等我开口,三婶先说了,你家水稻该收了,听梁辰说,脱粒机这周就来。脱粒机来一趟不容易,一家两家的犯不上来,耗油,不够跑腿的钱。今儿没事儿,我和你三叔帮捯饬完得了。
我说,怪好的,我正寻思找你呢。
三婶说,这几年小刘在外,基本是我与你三叔帮衬的。
我拿起锅台的葫芦瓢,到里屋抓了一瓢红皮花生,一棵花生,里面有三四个花生仁。这个品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四粒红。剥开皮,四个红红的花生米,安静的躺在里边。口感香,炒着吃,生吃,营养价值高。今年雨水多,干瓜涝枣,天旱适合红薯,瓜的生长。雨水多,枣儿就丰产。南河屯大部分人家种的落花生,干瘪,空壳的极多,偏偏我种在房后高坡的一块花生,获得丰收。
三婶一看是四粒红花生,乐了,接过去,也不客气。行了行了,收拾收拾,割稻子。
镰刀被我砍柴禾,造豁牙了,磨不快。三叔说,我这有两把镰刀,你带一把就得了。
西墙根长着一棵毛桃子,个头不小,有鹅蛋大。绿皮,瓤是红的。熟透了,咬一口,汁汁水水特丰富。酸酸甜甜的,很享受。我数了数枝头上尚有十二个桃子,留给老刘六个,这六个今天牺牲一下,犒劳犒劳帮我割稻子的人。
三叔跳上四轮车驾驶室,三婶在副驾,我猫腰,扒着车斗,上了车。忘了带一壶水,三叔说,不用带水,稻田坝头不有一道清水湾吗?水清澈,还甜。我想了想,上午割不完的话,肯定得吃东西垫垫肚子,路过老梁超市的时候,我下了车,买了一提矿泉水,两瓶青岛啤酒,一包火烧,一包麻花。车停在地坝,我们下了稻田,田里有一点点水,踩一脚,没陷下去。三叔挥舞着镰刀,早就放倒一大片。他是用左胳膊一揽,一搂,一拽,一放,身后就是一地稻子铺,割一会儿,回头,稻子约莫一捆儿,一搭一缠,妥了,一捆一捆黄澄澄,籽粒饱满的稻子,威武霸气的屹立在地上,等着人牵回家。
风有一些硬朗,吹在脸上,身上凉嗖嗖的,稻米的香气是遮不住的,整个空气都是粒米的清新,我紧随三叔身后,三婶和我并排着,不快也不慢。干不过男人,三叔一辈子没走出屯子,出力的活儿一直没撂下。二百斤的玉米,扛着肩膀,眼皮不眨一下,脚步踏在地面,咚咚咚响。孔武有力,难怪他一顿吃三个馒头,一大海碗南瓜土豆瓣儿。有劲,就是有劲。我也算是女中佼佼者,割一会儿,得直直腰,抬头看看天,看看辽阔的稻田,喜鹊飞来飞去,蜻蜓多了起来,一只,五只,拉帮结伙的,日头像刚从火炉里捞出来的,烤得人汗珠子吧嗒吧嗒落,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好在割一半了,我喊三叔,三婶,歇一歇,吃点东西。
我取出包里带来的粉色毛巾,递给三叔,也给三婶一条毛巾,擦擦汗,三叔摆了摆手,不用,不累。三叔继续弓着腰,一刀一大片稻子,倒地。
我和三婶吃了,喝了。再起身,腿、脚、胳膊居然很沉很沉,灌铅似的。二亩稻子,幸亏三个人抢收,不然,我一个人像只乌龟,爬到天黑也够呛割利索。
这样不到晌午,稻子割完了不说,还上了车,四轮车不小,车斗也长,二亩稻子拉了两车,拉回我家门口的那块收完的玉米地晾晒,晒干了,脱粒机一来,就可以上车。
我拦住三叔三婶别回家,搁我家吃口午饭。三婶说,又不是十万八千里,抬起腿就来了,再说邻邻居居的,谁还没个大事小情?用着了,吱一声就行。留不住,来日方长。想着那只大公鸡,养了快一年,也有十来斤重。寻思给稻子脱粒那天,杀了,请三叔三婶两口子吃鸡肉。我不愿亏欠任何人,借别人一块钱,一把镢头,要是没还,我夜里也睡不好。良心债呢,圈里的猪也在嚎,我浑身酸软无力,在院子里撸了几穗青玉米扔到圈里,大黑猪哼哼唧唧,咔嚓咔嚓吃起来。大公鸡领着它的五个娘们追在我屁股后,要吃得,我抓了一捧玉米粒,撒在地上,吃吧,吃吧。
冷锅冷灶的,死鬼老刘在家我也不能累这驴草样!往镜子前一站,灰头土脸,手背胳膊被稻捆扎得通红一团一团,不仅心疼自己,啥时候不干这些破活就好了。
没有柴草,不想动弹,我翻了翻碗橱,昨天烀得红薯,土豆,一块南瓜还有,一盘切成条的咸菜蔫头耷脑卧在那儿,就不生火了,凑合吃一顿。吃完,拎着泔水桶,把猪也喂了。
眼皮打架,睁不开了。瞅瞅手机,时间还早,睡一觉下午再把稻捆打开,晾晒。上了木头大床,头挨着枕套,就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刺刺挠挠,被弄醒了,伸手一拍,一捏,原来是几只蚂蚁,讨厌,睡得正香,把我弄醒。一看时间,妈呀!下午两点三十五了,日头不壮了。我一咕噜爬起来,拢了拢头发,扎一根皮筋,戴上手套,朝门口的玉米地走,来到玉米地,傻眼了,稻捆被摊开晾晒完了。哪个青天大老爷干得好事?
望望东院儿,静悄悄的,狗儿,猫儿,都不出声。唯有前山树林里一片一片的鸟鸣,雨点一样落在心底。
月末老刘从省城工地回来的时候,二亩稻子脱了粒,规规矩矩躺在九个麻袋里,摞在屋檐底的一堆木头上,彻底晾干后,抬进屋里。
天撒冷,屯子落了第一场雪,小雪,我把那只大公鸡杀了,让老刘去请三叔三婶过来搓一顿,老刘去了,老半天一个人回来的。
三叔三婶没过来。
炖好的鸡肉红薯粉条野蘑菇,一大钵子,端端正正坐在炕桌上,老刘酒肉一起上,滋吧滋吧嘴儿,很陶醉。儿子伸了两次筷子,没咋吃,转身回卧室了,我挑了一根粉条吃了,不知为什么,五味杂陈。面前是金灿灿的稻穗,稻田紧挨着的一条歪歪扭扭的羊肠子土路,路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通向山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