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上的传承:三代人的车站与远方(散文)

公孙璃殇 18小时前 13

铁轨上的传承:三代人的车站与远方

张凤祥

1981年深秋的集宁南站,蒸汽机车的煤烟在铅灰色天空下织成厚重的帘幕。父亲将一枚锈迹斑驳的铁路徽章别在我浆洗得发硬的制服上衣口袋上。他粗粝的拇指反复摩挲着徽章上模糊的“1952”字样,北疆的朔风掀起他褪色的工装下摆,露出腰间那条用牛皮边角料打磨的皮带——那是他三十年工务生涯唯一的纪念品,是他获得岗位练兵第一名的纪念品。

“当年抬钢轨,这皮带扣子硌得腰眼出血。”父亲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塞外风沙磨砺的沙哑。三十年前,父亲这位从太行山褶皱里走出的汉子,带着阜平老区特有的倔强,在零下四十三度的白毛风中,和八百名工友用血肉之躯丈量草原。他们的棉袄冻成冰甲,抬枕木的号子声却震得白桦树梢的冰凌簌簌坠落。那年春天,当第一列蒸汽机车拖着二十节煤车碾过集二线时,父亲在日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钢轨缝里渗着人血,但终究没让外国人看笑话。"

站台上忽然响起汽笛长鸣的声音,父亲条件反射地挺直腰板,浑浊的眼珠里迸出星火。这是即将退役的蒸汽机车最后一次执行乌兰察布至二连浩特的运输任务。老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半截身子,将沾满油污的白手套按在太阳穴:“老张头,这趟跑完,可就真退休啦!”父亲没说话,只是举起右臂,用三十年前接车时的标准手势向机车敬礼。我看见他皴裂的指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机油痕迹,那是时光留给筑路人的刺青,每一个筑路人都熟悉那样的味道。

墨绿色的《行车时刻表》躺在值班室抽屉里,牛皮纸封面被父亲摩挲得泛起毛边。1984年冬夜,我在集宁南站运转车间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零下三十五度的严寒中,铜哨冻得粘嘴唇,信号旗硬得像铁片。远处传来蒸汽机车的喘息,我盯着结满冰花的观察窗,突然看见父亲的身影——那年他带队抢修暴雪掩埋的轨道,就是这样举着马灯在雪幕中时隐时现。如今信号机由机械臂操控,但每当风雪夜,我仍会错觉听见父辈们"嘿呦嘿呦"的抬轨号子穿透时空。

1992年的秋分,呼和浩特站月台上飘着柴油与离愁混杂的气息。最后一台东风4型内燃机车即将退役,老司机们自发排成两列,将油腻的工帽按在胸口。当橘红色的车头缓缓驶过时,有人突然唱起《咱们工人有力量》,雄壮有力的歌声惊起站台槐树上的麻雀。次日清晨,第一列韶山型电力机车刺破晨雾,银灰色的受电弓在接触网上擦出蓝色电弧,那一刻,我分明触摸到了新时代的脉搏。

千禧年钟声里,我攥着西部大开发的调令踏上包兰线。贺兰山腹地的戈壁小站,狂风卷着砂石击打信号灯,我们的帐篷在星空下像飘摇的孤舟。那天抢修被流沙掩埋的道岔,徒弟看着我的老寒腿欲言又止,我抓起撬棍笑道:"比起我爹在冻土上抡洋镐,这算享福了。"三年后,当复线铁路如银色缎带穿过腾格里沙漠的时候,我看着崭新的客车载着枸杞商人、光伏工程师驶向远方,忽然懂得了父亲看着首列火车驶过集二线时为何热泪盈眶。

2019年春运首日,儿子从部队复原回到铁路上班,他戴着智能手台踏上“复兴号”动车组。他将军用背包换成乘务员工具包的动作干净利落,深蓝色制服衬得身姿如白杨般挺拔。这个曾在朱日和草原摸爬滚打的兵,如今在车厢里调试着自动感应门,指尖在液晶屏上划出的弧线,恰似他爷爷当年挥动信号旗的轨迹。

除夕视频时,他身后的智能动车组蓄势待发,玻璃幕墙映出满天烟花。“爸,这车能自动感知十公里外的障碍物。”年轻人的瞳孔里跃动着操控台蓝光,“但遇到极端天气,还是得靠这个——”他举起印着铁路路徽的应急手电,那是从我退休仪式上接过的传承。我突然想起三十五年前那个雪夜,父亲将煤油马灯挂在我值班室门口,灯罩上同样烙着褪色的路徽。

那一年我们三代人站在呼和浩特动车所观景台。孙子指着正在调试的CR450样车雀跃:“太爷爷的铁轨通到国门,爷爷的信号灯连起沙漠,爸爸的动车要追上流星啦!”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在检修轨道上,恍惚间,父亲佝偻的背影与儿子笔挺的身姿在钢轨上重叠,而远处的新型磁悬浮试验线正如银色闪电刺破地平线。

今年清明节,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在父亲褪色的帆布工具袋底,发现用油纸包裹的1953年版《蒸汽机车检修规程》。泛黄的书页间夹着片枫叶标本,背面是他用红蓝铅笔绘的集二线简易路线图。我的值班日志与儿子的智能终端并排躺在书架上,皮革封面与OLED屏幕隔着三十年光阴对望。

清明雨落,钢轨上的反光像流淌的水银。孙子在作文本上写道:“太爷爷的道钉打进冻土,爷爷的信号灯照彻长夜,爸爸的代码正在编织未来的轨道。”或许这就是传承——当儿子在调度中心用全息沙盘推演"八纵八横"路网时,他军装内袋依然揣着曾祖父那枚1952年的铁路徽章。

从蒸汽机车的煤水车到智能动车的量子通信,从手摇电话到北斗定位,变的是车轮与光阴赛跑的速度,不变的是铁轨上绵延的血脉。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听见三种时代的车轮声在梦境中交响:父亲那代人的蒸汽机车粗重喘息,我熟悉的内燃机轰鸣,还有儿子掌心的智能终端发出的,属于未来的清越嗡鸣。

2025年4月3日于呼和浩特铁路文化宫

张凤祥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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