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夜间,我做了一个奇异而浪漫的梦。梦中的我参军了,在炮兵团当了一名光荣的侦察员。在我方和敌方正在激烈对阵的时候,首长指示我,马上到敌方阵地,详细了解敌方炮阵布置情况,发报回来。敌方在我方南面,相隔一条大河,一座秃山,中间沟壑纵横,荆棘遍地。此时,双方炮火正酣,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正在发愁之际,我方一枚炮弹即将射出,我灵机一动,纵身跃上炮口,双手抓住正射出炮口的炮弹,向敌方飞去。双手当然灼热难耐,耳边冷风凛冽,但我咬紧牙关,驾驶着炮弹,瞬间来到敌方炮阵上方。往下一看,敌方布阵情况了如指掌。怎么回去呢?此时,恰有敌方一枚炮弹,射向我方,我又纵身一跃,一把攥住敌方炮弹,飞回我方阵地,炮弹落地爆炸之前,我已跳到地上。出色完成任务……
梦是心头想!
我知道,我少有参军卫国之志,但阴差阳错,未能如愿,终生觉得遗憾,内心却始终念之。时常在梦中参加战斗,杀敌立功,就是自然的了。昨天,在接孙女、孙子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把我的梦境给他们分享了,实则是有意向他们披露我少年的梦想,激发他们对军人的崇敬。
惊讶赞叹之余,孙女突然问我:“爷爷你打过真枪吗?”
“打过,在我高中军训的时候。”我说。
“呵呵,那太早了。”孙女说。她双眼此时透过汽车琉璃望向窗外,似乎是在进行时间的穿越,想象我上高中军训的那个年代,怎么能够在她的心目中形成明确的时间概念。
“是啊,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我于是跟他们简单讲了一下那年我军训的一些难以忘记的情节。
我的高中学校,是著名的车轴山中学。开学一个多月,军训就开始了,为时两周。那时军训与现在学生军训的最大区别,或曰最大诱惑,有两点:一是现役军人亲自给我们上课;二是打真枪,真打枪。正值春天,学校门口那四棵两个大人才能搂抱过来的巨大的槐树,已经冒出嫩绿的叶片。我们二班五十名同学,说笑着穿过槐树的浓阴,走出校门,来到操场。
操场西面是一条大道,是丰润境内南北贯通的交通动脉——邱柳线,东面和南面,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拔一拔的农民在地里干活,有马车、牛车在田间小路上来往穿梭。我们的心境开阔而明亮。
操场占地一百多亩,周围一圈杨柳,南侧正中是一个简易主席台。我们就在主席台东侧进行整队训练。军训的教官姓郑,高高的个子,腰板挺拔,瘦削的脸颊,黑黝黝的,长有不少粉刺疙瘩,走路很快。说话底气十足,但声音有一点憨。我当时是班干部,和郑教官接触自然多些。据老师说,他是北边押库山某兵营的一位军官,老家在山西省。学校和这所兵营,有着常年的合作关系,每年各班的军训,都是从这个兵营请来优秀的基层军官来校担任教官。他给我的印象是朴实、正派,刚毅、随和。和煦的春风,送来阵阵暖意。郑教官威武挺拔地站在我们前面,他绿色的军帽、军装、军鞋,闪烁着一股英气,鲜红的领章和帽徽,在春阳下熠熠生辉。我突然想起了电影《英雄儿女》,想起了小说《林海雪原》。从全班学生灵动的眼神中,我相信,这时的他们,心中无不荡起一种灿烂的理想,升腾起一种豪迈的激情。
两周,十二天的军训,郑教官的行事风格,果然如我们所希望的,要领要求严格,态度和蔼可亲。他就如同我们的大哥哥一样,让我们敬重,让我们依赖。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是我们上小学、初中时的家常便饭,我觉得我做得决不含糊。但直到这次军训,我才真正掌握了这些动作的要领。半年之后,班主任老师让我当了体育委员,每天带领学生跑操,课外活动,一直到高中毕业。我觉得,没有这两周的军训,一定会把全班学生带得松松垮垮。
郑教官是个特别爱讲卫生的人。他的军帽、军装、军鞋,总是干净整齐地穿在身上,从我们前面一过,总有一种洗衣粉的淡淡的香味。学校为教官专门安排了宿舍,教官吃住在学校。放学之后,郑教官邀请我们到他的宿舍去玩。我们总是看到他在洗脸洗衣服。他的绿色床单,镜面一样铺在床上,一尘不染。他军用背包,挂在墙上。但墙面上贴着一张大而厚的白纸,钉子上裹着一层白布。
那时,军帽和军用背包,是全国青年的最爱。特别是男生,如果有一顶军帽戴在头上,再配有一个绿色的军用背包横跨在肩上,别人就会高看三分,自己就觉得高人一等。休息的时候,我们男生,总是很不礼貌地要抢着戴他的军帽,他一点也不厌烦,让我们轮流着戴。回去他再刷洗。
匍匐前进,是最坚苦的一个项目,要胳膊和腿共同用力,还要舍得弄脏一身衣服。女生没有力气,又好干净,对这项活动总是畏缩不前,或编排特殊理由拒绝参加。郑教官就身先士卒,扒在地上反复示范,反复讲解,鼓励男生带头。我班的团支书是女生。对个别编排理由的女生,他就通过团支书了解情况,对“谎报军情”者,耐心工作。最后,全班女生,也全部达标。据说,郑教官为了感谢团支书,把一个新的军用茶缸赠给了她。
现在,我还可以把一床被子叠成横平竖直、见棱见角的一个长方体。这无疑是那时郑教官训练的结果。军训之前,男生起床,总是将被子胡乱一卷,烂泥一样摊在床上。有的干脆不叠。郑教官几次深入宿舍,手把手教给男生把被子叠好。两周军训之后,男生们基本养成了军事化叠被的习惯。以后有了家庭,我还经常心血来潮,像当年军训一样把被子叠得见棱见角。——我是在重温那留在记忆深处的美好时光。
让我感觉最刺激、记忆最深的项目,当然是打靶。车轴山中学,是一所百年名校。广袤的冀东原野之上,突兀地矗立起一座山峰,这就是车轴山。北面山坡,苍松翠柏。山顶上,矗立着文昌阁、无梁阁和药师灵塔,格局匀称,各呈英姿。南面山坡,则鳞次栉比,建有中式、欧式各种建筑。这就是学校的各种功能用房了。我们的教室,在山顶上。学校的靶场,在后山脚下一个沙坑里。
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学校山的东面绕到山后。太阳被挡在了山的那边,这里肃静而阴凉,我们如同进入了战场,精神立马激奋和紧张起来。后山,有一个不大的山洞,还有学校的养猪场。在这之前,我和几个学生曾来过这里游玩,但每次也没有今天这样让我心旌摇荡。我们使用的是小口径步枪。十杆枪,全部是由郑教官从部队上事先运送过来的。郑教官首先集中给我们讲解步枪的构造和原理,然后让我们竖起靶子,接着,他一个个指导我们持枪和瞄准。一杆步枪,比我想象的分量要重。拿在手里,扛在肩上,我心中不由就生出一种沉甸甸的神圣的感觉。
学生们,都如同进入实战一样的全身贯注。记得,我们是分组进行打靶的,三个人一组。匍匐在地下,头前放一沙袋托起步枪,枪托顶住右前肩部,左手托住枪杆前部的护木,右手握住握把,食指伸进板机孔内,准备随时扣动板机。瞄准,是打好枪的最关键环节。三点一线,是瞄准的基本原理。照门、准星、目标,这三点通过我们的不断调整,确定在一条直线上时,就是我们扣动板机的最佳时机。刮风、呼吸、心脏跳动、双手摆动等各种因素,都可以影响瞄准。瞄准是个可求可遇霎那间的事情。我记得,郑教官告诉我们瞄准的绝妙技巧是,边瞄准边慢慢搂动板机,瞄准进行时,也是板机搂动时,三点一旦成线,板机已经搂过多半,这时发力将板机搂到家,子弹便出膛射出,准确率最高。我们每人打十发子弹,最好成绩十环。我虽近视,但校正视力为一点五。可能是因我瞄准技巧掌握得尚好,首次打靶,就获得了九点五环的优异成绩。受到了郑教官的表扬。
军训很累,每天要多吃一个窝头。但我觉得两周时间,过得太快,真想以后的生活,永远就是这样。
军训结束后的联欢,就在教室举行。这时我们发现,郑教官的歌还唱得很好。那天,他给我们演唱了《我是一个兵》《扛起革命的枪》和《我为伟大祖国站岗》。他的声音不是特别响亮,但底气足,穿透力强,铿锵的节奏在教室回荡。音乐李老师手风琴为他伴奏。
绿色的军装,红色的领章和帽徽,还有肩上的钢枪,是永远矗立在我心中的形象。
孙女孙子听完我的讲述,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向我伸出了大拇指!(2025.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