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石门山上的樁树饱含了流溪吹来的温润的风,于是群凤般的冠就摇曳起来,夹在一树与另一树间的午阳就一闪一现,流动的日花就开在从食堂向校道去的一张张少年男女的脸上。
校园上空,查理德克莱德曼的《献给爱莉斯》就突地也湿润了,含了无端从学校东面蔗林扫过来的三月雨。
那雨一到行政楼前一排嫩黄的迎春花条时,就弱了下来,似为那令人惆怅的饱和的春颜色,连同那引人心浮气躁的莫名的流动的男生女生的杂色,吸收了。
而这时,午间的春天的太阳就稍加了温暖和光明,一校园的紫荆、玉兰、木棉、椰棕、七里香的花木气就含混着,浸向流动的少年人。各人行进着,向男生女生宿舍,向苏式的气息高蹈的教学楼,向江畔,向田野的不知哪里去。
何君
一个学年,也不知谁设计的,在收获的九月开学,一下又跨了新年,像个不安份的人,另一条腿踏入这南方郊外的春校园。好教人豪迈哟,总想随那一江春水向东,不知去做件什么大事情才好。
何君在南阳过了个不安心的春节。一颗心像新学到的白话歌唱的“你的心忽右忽左”。那天,与他爹一同掰玉米,总神魂不在,竟将一半筐掰好的金黄倾倒在他爹的脚下。他爹倏地就抡了他半扁担:你个愣的!
九月翻火,流溪河不时吹来腥气的风,夹着渔人和青春杂一起的味。何君借了这火,在一个午后,我刚从图书馆借书回来(我那时进图书馆总有进入海的感觉,要借些《宋耀福传》《邓小平评传》《朱仲丽》之类的传记,仿佛重任即将在不远的将来。),突地从教室后门进来,坐在我桌前。
他写了满满两本原稿纸。开头几页,写了两个人打了起来,场面十分激烈(也可能他爸打他那产生的多出的荷尔蒙正好用上)。
小说的名字不记得。何说:你帮我看,能不能用。
我那时负责在学校编一个刊物——《窗口》。窗口之义,是借了南方是改革开放的窗口,又云眼晴是心灵的窗口——极凑合地引申为希望我们这些石门学子在祖国的南大门开开心胸和眼界,塑造美的心灵。
这么长的小说一时不知怎么办?我让杜晖也看了。他也是学生会的部长(还有李霄),他看看又还我。我后来大概又向马宗宝老师(团委书记)汇报了。马老师要我鼓励何君,让他去其他刊物投,又嘱要以学习为主云云。
何君拿回去时,我看他的宽厚背影有些失望,透过打球后背心上散发的汗气,甚至有些悲愤。这是个有血性的,我想。
这汉子低我们一届,教室总挨我们。他们班有个身条停匀的广州女生。何君毕业后在工程部门工作,辗转打入广深,还与这个美好的女生结了连理。
我想,像这样热烈勇敢又奋进的人,合该他过好的日子。
黑子
也不知怎搞的。他的母亲是一座名城的区长,他的父亲是央企的宣传部长,是个十足十的城里人、高贵人,但他却比我这从小干农活的黑。
又且手好长,脚又大,要穿大码的回力鞋。这黑子买鞋与我们不同。我甚至用余下的粮票换过双黄皮的凉胶鞋,只穿个多月就根裂带断。黑子则极有讲究的。他床下有双纳了厚底的圆头方口布鞋,看起来一副北京气学究气。然而,他从北京路大学鞋店新买回的回力,拆了盒子,却出落得像个新鲜的新郎官,眉眼清楚,个子又结实,与我在县城买的白鞋子不同。
黑子这样子不是显摆,而是因为他是校篮球队的。
我们班另有一个灌篮高手,叫建双。他看起像个于人畜无害的小弟,一落场却可以气定神闲一个人独得一半以上的分。他看起来不需要怎么学习,就可以将成绩排在全班前头。打球也一样的。
却就这黑子杜晖,动静尤其大。他多是晚饭后就不见人影。我就不知为什么,总去躺他床上。他有时晚自习后又去练,待宿舍快熄灯了才回。
他回来时,突地坐床帮上,我躺他床上,看见他的背脊像座大山,大山上汗水淋漓。他就带着这汗渍和浑身运动过流动的荷尔蒙开始他的大嗓门:哎呀,这个野兽啊!
见我仍在他床上无动于衷,他又拍我一下:老C,哎,你知道这个野兽吧?!你不明白的。
说着,又展开架势,在仄迫的宿舍的水泥埕上练运球。
黑子坐下去是一座山,站起来又是一座山。他带着球,忽而左右忽而上下,忽地又从胯下往返,忽地又转身,一时他带着球,一时球带了他,把个201宿舍的灯影搅着闪烁又涌动。
待到一宿舍,连总夜黑去江畔祖母榕下练气功的吴劲也回来时,这黑子才算要停下一座永动机的摆动。他蹲了个马步,匀匀地前后拉着与他一样粗皮的球。调匀了气息又说:这个单延峰……
好不容易消停,一众都在后山的夜岚中静过去,我才来收拾他从来的话片子。
夹在我铁铺后嗡嗡叫的奶黄夜灯里,我慢慢才算明白黑子讲了什么。他大致是讲一对美好的男孩女孩,讲“老成谋国”单师兄与内外修成了慈祥的一个师姐的校园残片。
那些不成一篇的泛黄桥段,混在从北江从西江不远千里而来的,吃水极深的驳轮的“哒哒哒”沉沉的无节奏汽轮声里,让我的夜混沌一片,不明就里地沉入睡梦的深地方去。
这黑子有时又很像朱自清。“聪明的,你告诉我,为何我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呢……”。
黑子对着张铁青的架子床,反复地练习。他的寸头练得都竖起来了。“太阳他有脚啊……”“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不单这样,他的脚、手也练更黑了。
其实,连同我也累。我坐在靠里一张哑红桌子边,评委一样看他。“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每当这样,他无从用手脚来表意、强调,就翻着白眼向我望来,我还要配合着表示业已很明白地看到燕子、杨柳和桃花。
这样,志在必得的黑子打败了劲敌单延峰和那个师姐。我心里直觉,好像我也赢了。
“我老婆……”熄了灯,黑子总喜欢在宿舍里瞎嚷。他说话的质感让我好像看见他说的那师妹也在我们屋里。
矮我们一届的供电班,有三个美好的广州女孩。一个性格说话做事个子匀匀,叫做带子;一个形神兼备,叫做appIo;一个还来不及有外号,就做了黑子的“我老婆”。
那日午后,黑子急匆匆回来,一手拿了一支巨大无比的纸糊的针筒,一手拿了张大纸。“快,写个‘大放血’,要大,要粗犷?”黑子不容分说就在我前面摊开了纸,要我用宣传色写上。
这是黑子的成名作之一。那师妹在小品中做了黑子的老婆。一场晚会下来,全学校师生几乎忘了其他节目。
当然,黑子之后扮个无牙老太的小品也让大家的笑声笑到现在。
我的同桌德勇兄夸建双,会说:真的,我要是个女的,就嫁他。
杜晖的好当然不必由谁来表态嫁他与否。这又显然与他的黑无关。然而,任谁嫁他,他却是个过日子的。
首先,他胆大。他可以在后山劳动,用锄头搞出条蛇,用手拧出来,面不改色。但他又心细。九月九,他与高一级的同学去白云山上登高过夜看日出。回来那周末,“九降风”浮,他就与单延峰在一号楼下,铺个好大架势,用针线缝冬被。
他们这样子地尊重冬天。他们的被子满满的,看起来就软和。他们更且在棉被上缝了半幅温暖颜色的被头。
他的剑胆琴心还表示在毕业前的晚上。他在床上呜呜一番诉说。末了,喃喃:我要篮球场上与班里每个女生跳舞,我要把手按在她们后背,合适的位置上……
怀雄
陪怀雄去女生楼西侧的门卫处取信,他就说,邓小平厉害,裁军百万。似又讲裁军了,他与父母才从湛江从南海舰队回到海山(饶平)。
我总跟着他。他做什么,我看了都心里好安。
“朱仲丽,了不起!”往教学楼走,他又说。我不晓得谁是朱仲丽,去与他到宿舍上上铺躺一起时,就一个中午翻他在学校图书馆借的《朱仲丽传》。整个中专,沿这条线索,上上下下又读《毛泽东传》《周恩来传》《王稼祥传》,旁及《邓小平评传》《孙中山》《宋耀福》。(宋词,沈从文,郁达夫,沈尹默,沙孟海,则受捷东兄影响为多。)
我那时是个极奇怪的人。按理学校在一年级管得好严,什么早六点半起床、做早操扫校道、晚自习、十点熄灯、周末卫生检查什么的。但我蹊径独辟,不单中午与怀雄吃饭、午睡,甚至连夜里也睡在内燃班的五楼。(小勇不久前还说,你读书时总去我们班。又说他与碧波、朝辉的写诗。这个不日另表。)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仓……”好奇怪,我与怀雄一并坐上铺,听一句跟一句,将录音机按暂停时,我听见五楼听流溪河口沙轮的“哒哒”声要比三楼现而有力,我甚至可以听见柴油机用力的叹息,又觉得这“载满仓”就正是那样子的。
周日,他又好早起,读《英语对话500句》。(他正是以学英语为名向他父母要钱买了录音机。)我也起,跟着他一并躺床上听读。
而其实,我们今日是要赶去黑山的学校班车。怀雄要带我去看他爸的一位战友。
那日里下了细然而又透的雨。雨丝结在铁路边的轨道、贯通线、信号机上,突地有一台独头的机车,或一列空车长啸着往来,把个周天唤得很生有日本地方一样的味。
那叔叔从床下拖出个与大埕很不一样的汽炉,端宿舍门口的轨道边起火。我们跟了出来。我无端说了句小孩子要从小去多地方长大更聪明。这叔叔当过兵,身材很“甲拍”(高矮胖瘦正好),他的笑声和说话因此也声音、语气、用词正好:她刚从武汉回……。
我从小的脑子只顾自转,那时未听出诸如“其实这才一岁多的小女婴去过方我没去过”的弦外音。叔叔问我们学校、学习一晌,就关照我们进屋去坐,也帮看照他的小姑娘。
这孩子用静静的眼光看我们,算是叫了我们了。她倚在厚实柔软的锦棉被上,周身圆碌碌,小脸小眼晴也是,成为灰暗屋里的光。
洞口一样的门口,倏地闪进在我们不时瞭望的光晕里的是小姑娘的母亲。她小巧又圆熟的身子让我想起班里的小女生。她收了湿漉漉的伞,掸落身上的雨珠,眼光与她的丈夫胶一起,全过程无有话,却像某部名片里热恋中的人一对。
这个我们看起来像个妹妹的小婶子站起来只齐他丈夫的肩,她以丈夫为轴扭转身体,她丈夫一手接过她手里的肉菜,身体几乎要抱她入怀。
自然终于是没有的。那叔叔只无端地在她亲爱的妻子包得圆满的臀上一拍。她美好的爱人甜蜜着嗔声怪他,一闪就进屋。
这个操外省口音的小婶子,笑脸照得满屋馨光明媚。
之后,怀雄又带我去那里觉得极远的南石头,看个谁不说得,只记得些赤岗、石榴岗、南石头这些新奇名字。
期间,怀雄与我并肩或坐或站。
总说:我(指他)在写自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