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带馨馨回老家,母亲正在院子里吹《小桃红》。五岁的女儿突然挣脱我的手,跑到母亲跟前,踮着脚尖模仿着哼唱起来。那摇头晃脑的模样,连腮帮子鼓起的弧度都和母亲如出一辙。妻子悄悄碰我胳膊说,你瞧,简直像录音机复刻似的。
母亲没有父亲那般严厉。她文化不高,却也不曾向命运俯首。代课、种田、组织妇女现浇,但凡能挣钱的活计,她总要试一试。起初她从未碰过唢呐、铜号、锣鼓这些红白喜事里东家必请的手艺。同村有位老师傅曾当众笑她,你要能学会,我倒着走三圈。话里带刺,想掐灭她抢饭碗的心思。可母亲偏生了倔劲,白日干活,夜里借着月光练气口、背曲牌,腮帮子吹肿了便用热毛巾敷着,硬是从门外汉成了远近闻名的"女把式"。曾经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母亲能把唢呐吹得这么好,定是天赋使然。就像现在发现馨馨洗澡时总哼些自创的调子,妻子惊喜地说这孩子准是遗传了奶奶的音乐细胞。直到有天女儿把西瓜啃得只剩青皮,连红瓤都不留一丝,我忍不住说她,她却梗着脖子顶嘴,奶奶说粒粒皆辛苦。那倔强的神态,活脱脱是二十几年前月光下练唢呐的母亲。
闲时总嚷着这里疼那里痛,可一旦有人喊她去吹号、吹唢呐,便立刻精神起来。天还未亮,她就骑着电动车出门了,那些病痛仿佛从未存在过。二十几年来,母亲主持的红白喜事不下百场。她见过灵堂前哭晕的未亡人,也见过喜宴上强颜欢笑的断肠人。最难忘那回给金婚老人办丧事,子女们在灵前为遗产争得面红耳赤,老人枕下却压着张补了又补的结婚证。归家路上母亲突然说,过日子就像吹《小桃红》,光靠天赋响不久,得日日练气口。两个人走到一起,要记得当初的誓言比金坚。
回县城的车上,馨馨突然扒着座椅问:"爸爸,为什么奶奶吃西瓜要舔勺子呀?"妻子扑哧笑出声,我却突然哽住了喉。
记忆里,母亲总要把最后一口饭刮得干干净净,连油花都要用馒头蘸了吃。这习惯如今像一粒种子落在孙女身上,在新世纪的阳光里发了芽。就像她那些朴素的道理,经过岁月淘洗,反而在我们兄弟的生命里扎得更深。
“亲兄弟明算账,但账本外要多留三分情。”母亲这话我记了差不多半辈子。刚工作时支援上大学的弟弟,后来买房时弟弟两口子二话不说来帮忙,九江的房子转给他们时多付的十几万谁都没计较。这些年来,我们兄弟的情分就像母亲腌的腊肉,时间愈久愈见滋味。
现在我也常把这话说给馨馨听。五岁的孩子自然懵懂,可那天看见她把最爱的草莓分给邻居小朋友时,我恍惚又看见母亲把最后一块腊肉夹进奶奶碗里的模样。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跨过了三十年光阴。
这些年村里人丁渐稀,母亲嘴上总说生儿生女都是福,可每逢听见谁家添了孙子,眼睛便倏地亮起来。有回隔壁二婶抱孙摆酒,她盯着人家怀里的婴孩喃喃,三万生二胎,十万生三胎。话到一半又急忙收声,像是怕被我们扣上老封建的帽子。倒是馨馨突然从果盘里抓了把糖塞给二婶,奶奶吃糖,甜了就不想弟弟啦。满屋哄笑中,母亲搂着孙女,眼角笑出了泪花。
父亲的白酒红酒是弟弟买的,茶叶是弟媳买的。父母的衣物鞋袜多由我们置办,妻子买得尤其勤。每回如此,母亲总要唠叨,说我们工薪阶层要节省,对弟弟弟媳也是同样的话。他们在外挣钱容易些,也不该大手大脚。我们为此没少和母亲争执,可她节俭惯了,说也无用。有时为不让我开车,她宁愿和父亲步行到汽车站,说是运动对身体好。每次来县城,总从乡下带许多菜来,说是能省些开销。今年妻子给父亲买了手机,是瞒着他买的,若父亲知道,定不会答应。
父母结婚三十余载,早已融为一体。同他们散步时,我心情总是舒畅。看他们恩爱如初的样子,便是最好的榜样。母亲为这个家付出太多,没有她的调和,断不会有今日光景。父亲能从普通教师做到校长,最后退居二线;弟弟在金融界闯出一片天;我在乡镇卫生院当医生;妻子进城教书前评上一级教师,这背后都有母亲的影子。
她从不计较吃亏,待爷爷奶奶也是如此。无论他们怎样,母亲只管做好自己。若非如此,以父亲和母亲的文化差距,本难走到一起。是母亲的品行吸引了父亲,彼此交融。这些年来,母亲用红白喜事里悟出的道理教导我们,夫妻相处要多垫脚,少拆台;婆媳之间要会装聋作哑;教育子女要像种树,既不能揠苗助长,也不可放任自流。她说世间最好的风水,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吃顿热乎饭。
母亲的精神,这家风,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母亲便是这般宝物,不言不语中,已将法则刻入我们骨髓,如今又在馨馨稚嫩的歌声里、在她啃得光溜溜的西瓜皮上,悄悄续写着新的篇章。就像她最拿手的《小桃红》,乍听是喜庆调,细品皆是人间情。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