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岳母从浙江肿瘤医院归来，躺在沙发上，整天眼睛闭着，昏昏欲睡。再美味的菜，也吃不了两口。
2024年5月，岳母身体不适，食欲不振，全身有气无力，到医院检查，确诊为癌症。从此，与医院为伍，与病床结伴，不是在治疗的路上，就是在寻找更好治疗方法的路上。从家乡婺源，到江苏南京；从魔都上海，到省城南昌，如今到了浙江杭州，住院许久，前后化疗八次，人愈发精神萎靡，将“病”字刻进了骨髓。
许久，阴霾遍布，肆无忌惮地霸占整个天空，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屋檐织出无数珠帘，叽叽喳喳的麻雀杳无踪影。那些灰扑扑的小生灵，不知蜷缩在哪片檐角战栗。岳母站在阳台上，看着雨幕，视线却穿不透雨帘，更望不见黛色山岚。她常感慨：“怎么会这样？到底什么原因，就生病了呢？”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思绪化作蜿蜒溪流，在时光岩层间潺潺回溯。到底什么原因？多年相处，或许有迹可循。
她生于60年代，家庭贫困，只读了二年级，就早早辍学，在家里一边劳作，一边带妹妹。后来，她嫁给岳父，生养两个女儿。那年代，农村家庭重男轻女。一旦生了女儿，一家人就很难抬起头。岳母想着再生一个男孩，躲到亲戚家，不愿露面，但政策太严，说不定掀瓦扒房，岳母终究拗不过。
没生男丁，岳母被人瞧不起，特别是婆家，说话冷嘲热讽，更是不受待见。她性格倔强，常将不顺心当作水，泼在岳父身上。岳父脾气不好，被说烦了，也忍不住吼起来，声音如雷鸣，震耳欲聋，偶尔直接“家暴”，就连我的妻子，也跟着一起倒霉。曾听妻子回忆，小时候见到岳父，腿肚子打抖，脸上时常挨上几个耳光，脸红红的，赛过天上的晚霞，五个指痕数天不消。
那年代，没有离婚的想法，岳母的心像中药一样，在痛苦中煎熬。听她说，多少个夜里，她躺在漆黑的夜里，泪水无声滴落，汇成一条长河，不止物理的长度，还是时间的维度。房间漆黑如墨，紧贴山体而建，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岳母心酸的气息弥漫开来，绽出墨色曼陀罗，让人无法直视。岳母眼睛差点哭瞎，如今看东西更是重影，迷迷糊糊一大片。
结婚时，岳父为了娶她，借了几百元外债。随着孩子出生，他们想着改善住宿条件，翻修房子、改建厕所，样样都是钱，张着巨口向贫困的他们讨要。岳母外出务工，好不容易赚了几万元，又被岳父拿去购买“拖拉机”，想着跑运输拓展经济来源，结果赔个精光，生活依旧捉襟见肘。
因此，岳母对岳父一肚子意见，跟他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岳母住院时，岳父说要去陪，她摇头拒绝，看见岳父就来气，心情不好，病情更难以恢复。
是啊，这些年，两人彼此嫌弃。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岳母却是“越看越生厌”。每次，亲戚来家，朋友坐在一起聊天，岳母跟人聊得最多的内容就是讲岳父如何坏，听得我的耳朵都长茧了。
春节过后，听说岳母生病，她姐姐来家探望。两人吃完饭，执手坐在沙发上聊天，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哪怕上床睡觉，还是聊到深夜，启明星都差点露头。我偶然经过，听了只言片语。岳母一脸愤懑，眼睛里的怒火像把锋利的钢刀，唾沫横飞，越说越激动：“这个男人（指岳父）太坏，一点都不知道疼人。即使生病了，依然都不知道体贴人，动不动吼起来，让我‘去死’。”“从年轻时就这样，既不会赚钱，也没有顾家的能力。”“这辈子命太苦，怎么会遇到这样的男人？”
听到这时，岳父洗完碗，翻一个白眼离开，把硕大的客厅留给她们姐妹。听到这时，我的心里直打鼓，岳父真有她说的那么坏吗？至少，我不觉得。
在我眼中，岳父很有担当，为人聪明机智，勤劳肯干，虽然不像老黄牛，但至少持家，有男人的担当。他为什么会“家暴”？或许跟岳母本人有一定关系！
岳母负面情绪爆棚，简直像牛皮癣，常年贴在身上，时刻不会离开。去年冬天，岳父冒着天寒地冻，骑着电瓶车，瑟瑟发抖中，到工厂上班一个月，戴着崭新的口罩出门，回来时口罩已黑得辨不出颜色，干完后工资没有及时要到，打了十几次电话，老板都说等等，三个多月还是没有音讯。这时，岳母直接开骂：“屁本事没一点，打工居然连工资都要不到。”后来，岳父追到厂里，堵住老板，工资要到手，我竖起大拇指，夸赞岳父有本事，岳母同样恶语相向：“还有本事？要了这么久才要到，简直丢脸丢到家了。”岳父不说话，做了一桌好菜，我们说好吃，岳母皱起眉头：“一点味道都没有，早就说，多放点盐，多放点盐，就是不听，好死不死的人。”
这时，岳父火了，直接回怼：“你是不是有病，没事就喜欢骂人。”一听这话，岳母更是气得暴跳如雷。两人进入战争模式，你怼我，我怼你，情绪陷入更糟糕的泥潭，无法逃离。
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2021年，疫情期间，我带着儿子玩耍，岳母一直跟在身后，说这说那。面对长辈，我没办法怒目以对，只能憋在心中，但脸上的表情难以控制，没有笑容，家里没有温度。相信岳母同样不好过。
若是重新回到年轻时，我真想对岳母说，不要让负面情绪蔓延，好好说话，否则恶性循环——心情本不好，本想抱怨几句缓解，结果更不好。可惜，对于病重的岳母，医生已给出诊断书，好好治疗，也难逾一年。或许这些经年累月的情绪毒素，早已在细胞深处埋下祸根！
时间无法回头，生命无法重塑，但剩下的日子请学会珍惜，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吹灭别人的灯，同样阻碍自己前行的路。或许，我祝愿岳母早日康复的同时，病重的岳母也给了我极重要的人生启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