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说“周村”。周村号称“天下第一村”，这可不是浪得虚名。据说，在1775年，乾隆帝南巡时，恰逢元宵节，听说周村（现山东省淄博市一个区）花灯闻名遐迩，便有了想一看繁华的兴趣，微服私访了周村，果然，令乾隆帝龙颜大悦，便提笔留下“天下第一村”的美誉。
名列第一，在山东如雷贯耳的地方，尤其多。我知道，“天下第一泉”——趵突泉，“天下第一庄”——台儿庄，加上周村这个“天下第一村”，力拔三个头名，真是令我这个山东人自豪之情满满的。“第一”是一种文化招牌，也是自信的砝码。
游览周村，也要选对时日，去年端午节前，我曾慕名而至，酒店价格也涨起来，酒店前台告诉我，最好等非节非假的日子来，建议我以后来，可以休闲地逛周村的街。我是听劝的游客，今年5月10日，我再次前往，走进周村“大街”，一街还是挤满了人，我走进大街第一家周村烧饼店闲说街上人多，店主说，五一节后已经淡了很多……
转身拍下周村大街的牌坊，“大街”，在我的认知里，并非一个专有名词，任何街，只要不是胡同，展臂可量其宽度，都可称之为大街，但在周村却是一个专有名词。应该是自乾隆帝题字之后吧，况且，其商业之繁荣，更可配得上这个“大”，不在于街面的宽度和街长。古语形容“大街不大，日进斗金”，就可以说明大街之“大”的内涵了。
店家说起周村的街，如数家珍，给我念了一串名字：大街、银子市街、丝市街、绸市街、芙蓉街、状元街、大通街……她说得累，告诉我周村的街有72条，胡同大小，没人数得清。她劝我，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街逛一逛，不要一次性逛完，尤其是腿脚不行的人，悠着点……
就是走马观“街”也需要几天啊，只能恨我不是周村人！
72？中国人注入数字中的秘密和故事，太多。《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七十二变，为什么不是七十三变？是否藏着玄幻、神秘、贯通的含义？此时让我一下子找到了“天上人间”的证据，是一条人间的“银河”，绝不是李煜感慨的“落花流水春去也”，而是天地一体，怪不得乾隆帝不吝喊出“天下第一村”，可不是皇帝眼界不足。
二
大街，必须逛，这是在大街旅游的主题。“逛”就是对大街的认可。全长1300米，我步丈一下街宽，也就是8米左右，按现代人的眼光，只能算是胡同的格局吧。大街在宋元时期就有了商贾之气，兴盛于明清，尤其是明崇祯年间，商贾纷至沓来，大街从此洋溢着烟火气和商贾气，严格意义上说，是厚重的气息成就了这条古街。尽管无法和今天开辟的大街相比，但保存了古老的风貌，一点也不失富丽堂皇之势。繁华的都市，都有一条著名的街，就像北京有王府井大街，上海有南京路，代表着一个城市的古老内核，我们的脚步可以随时踏响古韵，和曾经的时光呼应和对接。我之所以喜欢旅游，就是喜欢这种文化气息和氛围，一下子可以对接千古，有神飞魄荡之美。
在大街上，我是首次将大街定义为风景的。行走其上，就是人在风景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想说的是，读一卷书，行一条大街。被无数脚板磨得光滑如鉴的青石板，泛着幽幽的光，尽管已经高低不平了，但显出了每一块青石板都与众不同的个性。我去过江南的周庄，踏响过几条古巷的青石板，那里是清静的，只能听到脚板起落的声音，再就是幻觉里有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走过的曼妙，这种美感始终为我注入审美的力量。而在周村大街，一张张青石板，就像特制的鼙鼓的兽皮，不宽的大街就像一个峡谷，鼓声沉闷，我变成了一位身着古装的游历者，我并不孤独，和身边的逛街人比肩接踵，哦，他们也是在踏响自己的怀古时光。尤其是看着游人，将从瑞蚨祥绸缎庄买来的围巾系在脖颈上的笑声里，听着游人咬着“周村烧饼”的“咯吱”声，古老的大街马上活泛起来，就连那些悬在门边的招牌、风幡也都律动起来——我穿越了一个让我无法定义的超时空。
眼光射向大街两侧，明清古建保持原貌，修复的痕迹只在砖缝间。古建相连，却又是独立成单元，多为尖山式硬山顶，间或着歇山顶，参差起伏，面街的墙壁相对整齐，就像给大街镶了一道一眼不能望到头的风景。屋檐多为多层砖檐，其图案有菱角和花丫，也有的屋檐以木制罩檐为形，架木相叠，暗红油漆涂色，绘以中国传统图案，五彩醒目，古香古韵，举目可得。
大街两侧古建多为二三层，屋门四五尺，看向里面，却是庭院深深，都是前店后坊的格局。几乎一律的青砖到顶，墙面有腰线横线凸出，就像给窈窕的古代仕女扎了裙裾，高处的就像涂了蛾眉，精神得很。古人留给我们这么精致的建筑审美，却不知是哪位工匠所为，或许，留下名字没有多少意义，他们在乎的是留下自己的手艺。我们记住那些在大街上有名气的人物，也要把一份崇敬之情投给他们，只要往屋墙上打上眼光，我觉得就是与古人有了一瞬的触目。
半圆石券门窗顶，两层砖圈装饰着，就像画上了细细弯弯的眼上睫毛。红黑相见的门窗，还是保持原貌，尽管油漆早已斑驳，但透着曾经的繁华。在我所见的重建古城里，很少这样的保留，可能不是无意保留，而是连遗迹都无存，才不能不取仿古之策。能够和古建亲密对话，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看看沿街的每家店铺，如果抹去大街上的游客，古城给我的感觉是安逸幽深，娴静荣华。
三
走进大城市，高楼大厦让我们觉得眼力不足，看得发呆，而在大街上行走，没有这个体验，那些琳琅满目的店名、招牌、幡子，就像一阙阙词的词牌，如果视为“宋词三百首”，我觉得数量不够。
大街的“导语”是“遇见周村”，嵌在大街之首。遇见是幸运的意思，周村幸运，游客也幸运。逸品阁、鑫源斋、瑞云祥、药香囊、淑祥斋、壹百岁、坊膳斋、泰和堂……不一一列举吧，我不知有没有词人信手取一个店名写成一首词，我觉得周村大街，是可以产生词作的地方，或许，在“豪放”和“婉约”之外，还有一个繁荣风格的。这些名字，闪着古光，是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的流传，今天的游人喜欢，这也是最好的继承，店内的商品早就更新换代了，但依然打上了中华文化的颜色。
大街的喜庆是每年365天的，那些楹联可为证，那不是到了春节贴春联，是把周村人的商业精神浓缩在字里行间。选两副楹联鉴赏吧。
“瑞蚨祥”楹联是：紫白红黄皆悦目，麻棉毛葛总因时。
省却了多少推销的话，五颜六色，只能在眼花缭乱中为难地取舍；各种古老的中国纺织材料，一店收纳。开开眼跟时髦，说到心底去了。
站在著名作家莫言为“福王红木”店拟写的楹联，甚爱，不肯挪步移目。
佳木堪作贵器
良工不遗福王
我记得，这曾经是一副古联，台湾的国文考试曾以此命题，原句是：佳木由来堪作器，良工自古不遗材。真是大家手笔啊！不仅是改七言联为六字对，且推陈出新，虽有标榜，但无斧凿痕迹。一条大街，给了作家创作以生动的素材，真个是令人刮目！一砖一瓦，一石一当，一窗一门，一屋一店，一幡一联，都注满了中华文化，其密匝程度令我咂舌，也倍加喜欢。
周村大街，可以说是一步一字，如果转移视线看，那些游人眼中，都是在读字。旅游的品质，应该不在于风景怎样奢华，最根本的是注入的文化是否足够深厚。
民间大事，无非是衣食住行。这几样在大街体现得尤其清楚。所谓的烟火气，绝不仅仅指的是柴米油盐。
我买下瑞蚨祥一条围巾，我买下“天下第一村烧饼”、“周村烧饼”两提袋；行在大街，踏出古韵；可惜的是，店后是主人所居之处，也有是作坊，没有民俗，不然我会打听价格，破费一笔，住进去，感受一下周村的夜色。周村人创造了经久不衰的“大街”，留住了衣食住行的精彩。风景的精彩在于内涵，将衣食住行的民间生活，安置在古街，这是最美的“生活风景”。周村人打造的风景是智慧的风景，风景有底气，底气源自生活。他们并不以大量的工程来改造这条大街遗存的风景，却让风景有了更高的审美价值。
四
仔细想想，我还是走马观花般地浏览了大街，赶快到那些具有传奇色彩的街看看。
和丝市街对接的街，是状元街，状元府就站在这条街上。主人是周村历史上唯一的武状元王应统，文武双全，刚直不阿。康熙二十六年（1687）应殿试一举夺魁，被钦点为状元。朝廷派往征西，屡建奇功。站在状元府前读一副对联——
紫气和风贤人入座
仁山智水雅者开怀
以武闻世，却楹联不着一个“武”字，更无剑光戟气。藏武于胸，身怀绝技，不是拿来炫耀。我想起大街上的周村烧饼，这状元应该是薄饼几百张喂养出来的吧，地方县志记载他说“囊无长物”，或许袖中只有一饼而已。
“今日无税”碑，如果不是认真去看，真会擦眼而过。六角形石碑镌刻着一个响绝古今的传奇。周村人李化熙曾任清朝刑部尚书，于顺治十一年，辞官回家。为促进周村民间商业发展，承诺担负所有商家的市税，遂立下“今日无税”碑，这应该被视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保税区”。
据说，此碑立于街头，天下商贾纷至沓来，周村的商贸兴盛空前。周村，在春秋战国时是齐国的中心地域，七国之中，唯齐国富庶，这与当时的“工商立国”的政策有关。经商的传统，绵延至明清，“今日无税”堪称一个商业传奇和高潮。而今，周村大街商户几千，借改革开放东风，迅猛发展，岂是“今日无税”的承诺所创造的宽松和利好可比，看到一个统计数字，周村大街旅游项目在淄博的旅游经济收入占比达五六亿元。
用今天的话说，在李化熙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周村的民间生意十分兴隆，对民生和就业有着特殊的贡献。而到了民国时期，赋税又起，一度影响了周村的繁荣。从周村的发展看，繁荣远比赋税的价值大，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富庶繁荣的局面。孔子曾提出“薄赋敛则民富”的观点，民富则再课税，如此良性循环支撑国力。我特别参观了两家烧饼博物馆（“天下第一村烧饼”和“周村烧饼”），得知，如今都已经形成集团优势，成为周村的纳税大户，而那些个体经营，依然免税。我们国家在经营上限定经营额纳税，扶植小本经营（免税），已经成为一项繁荣经济的国策。“今日无税”，已经成为现实，那方石碑的“今日”，也不再是停留在曾经的某日刻度上了。（于顺治十年，即公元1653年，立碑免税）
大染坊，瑞蚨祥，这是中国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也留下了中国民族工业的辉煌。门前一部石书雕塑，展开一页，上面印着鲜艳的五星红旗，介绍说——新中国第一面五星红旗使用瑞蚨祥的丝绸。接页是《毛泽东文选》中的一句话：“历史的名字要保存。瑞蚨祥、同仁堂一万年要保存。”周村，带着古韵走来，留下了第一抹中国革命的红色。丝绸和中药，是中华的国宝，至今，国粹的名气依然风靡于世界。
周村大街，成为古今注目的焦点。
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很多故事就诞生于周村。周村大街就像一部史传，引述了《聊斋志异》里的句子——周村为商贾所集，趁墟者车马辐辏……如今“坐贾”门店，车马在停车场，唯见一街游客熙攘。
周村的街，因为有了商业，有了名人，有了故事，就有了繁荣，街的文化含量就高了，品位也高了。我的第一感觉是“街的袖珍”。曾经的土路泥路变成了青石板路，从此就承接了更多的繁荣和流量。希望有更多的不知名的村镇街道也能像周村的街，不断被游者的脚步踏响，为人们提供金缕银线一般的旅游精品线路。
电视剧《大染坊》《旱码头》的故事就发生在周村大街，大街成了电视剧的取景地。电视剧《闯关东》《活着》的剧情起始场景就是周村……
我还未去“天下第一庄”——台儿庄，一村一庄，代表着“好客山东”的本色风情，一定要去看看到底是村大还是庄大。我在“天下第一泉”——趵突泉，曾掬水一抔，水甜泉冽，至今未忘。这次，“天下第一村”的大街，成了我品尝周村烧饼的庭院，“形如满月，薄如秋叶”的烧饼从口中弹出“珠撒玉碎”的乐声。
逛大街，几乎没有目不暇接的惊惶，在周村大街，我眼力不济，总觉遗漏比眼见的多。我还是想“尽收眼底”，下次再去吧，复收大街的精彩。
我站在“有绣庄”门前不去，被商家楹联吸引——
变得鸯针如此巧
舒将风线自成文
这哪里只是写针线功夫，分明是给我写周村大街提出了要求。巧绣对周村大街的爱，笔书古街的诗韵华章。
2025年5月30日原创首发秀才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