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地
在向来以风调雨顺著称的关中地带,浇地大多在烈日炎炎的酷暑天气,可今年却特别,自春分起,至谷雨,硬是没下一场雨。非但如此,连日的干旱,让气温一路攀升至33℃,本该春意盎然的田野,如同抽掉灵魂的躯体,灰扑扑地瘫在烈日下,等待雨水的降临。
我的家乡以种植猕猴桃为主,大面积的多样化优质品种,让父老乡亲早已摆脱了贫困,过上了幸福安康的生活。但猕猴桃的种植,依然是他们发家致富的根本,倾注了他们的全部心血。他们就像培育自己的孩子一样培育着猕猴桃,松土、施肥、除草、浇地,剪枝、掐尖、授粉、打药。每一个环节、步骤都做得认真、扎实、细心、周到,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真应了那句“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的谚语。
这不,面对连日来的高温天气,人们采取的有力措施就是浇水。让嫩绿的猕猴桃枝芽茁壮成长,让饱满的猕猴桃蓓蕾含苞待放,让成片成片的猕猴桃园春意盎然。而我恰巧这个时候回老家,碰到了这一幕,目睹了现在浇地的便利与快捷,同时也勾起对诸多往事的回忆。
小时候见大人浇地,是一件最忙碌也最熬人的事。水,要从距离村子三公里的水库流来,还要派十几个年轻小伙沿途把守,以防中途被上游村子的人偷水截流,就跟《平凡的世界》里的因浇地而引起双水村村民与上游村子村民打架斗殴的事件一样,水是最宝贵的救命粮食。为了水可以不顾一切地大打出手,也为了水可以没有情亲和尊严。
我们村虽未发生过类似事件,但同样把水看得比生命还要宝贵。有时为了浇两个多小时的地,动用的人力可谓倾巢出动,像哨兵似的整夜守在各自指定的位置,寸步不离,滴水不让,直到按规定时间浇完地为止。
后来,水库的容量实在太小,根本满足不了四邻八村干旱土地的需求,村子就另寻出路,组织青壮劳力挖井取水。
我记得,那时候挖一口井,实在不易,选准位置极为重要。位置选准了,就能挖出水;位置选错了,不是中途碰到块巨石,无法再往下挖,就是挖到最深处,却不是地下水源,照样无水。那时,没有科学的测量仪器,选位置全凭经验和运气,加之我们村所处的地理位置偏高,距地下水源最少也有十五六米,如果挖不出水,那可是费时耗力,劳民伤财。我七岁那年,就亲眼见过村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到十米处却碰到一块巨石,只好中途而返,另选位置。直到第二年夏天一口新井才得以挖成。
井挖好了,浇地也不是一点容易的事。开始是电动水车,就是用直径5厘米粗、长2米长的白色铁皮桶五六节,从井口连接到井下水里。再用每隔一米按一个圆形皮圈的环形铁链,穿过白色铁皮桶,和井台上带有犬牙形动力齿轮连接,便可将井水抽上来,流入水渠,灌溉浇地。
井水清且冰凉,远比水库里的水干净,村里人除了浇地外,家家户户都提着木桶或铁通前来接水,然后挑回家,盛满自家的水缸,以备做饭烧水使用。尤其是那些穿红着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如赶集逛会般端着装满旧衣服的水盆和搓衣板,一字儿排开在水渠两边,正有点像唐王维笔下“竹喧归浣女”的热闹景象。
后来,随着橡胶水泵的投入使用,每次浇地,出水量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迅速替代了电动水车。井台四周就更是人来人往,云集如市,不但洗衣者增多,挑水者增多,就连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也都齐刷刷地赶来凑热闹,浇地的速度也比以前提高了好几倍。直忙得浇地的人们一个个挽起裤腿赤着脚,手拿铁锨,一会儿疏通水渠,保证水流畅通;一会儿又分出支流,让流水四面开花。如果遇到地势过高的地边或地头,他们就更是急急慌慌地用铁锨撩水浇或用水桶提水浇,以保证每一块土地的边边角角都得到水的滋润。如此这般地忙前忙活,一块地浇完,基本就是大半天,累得人腰酸腿疼,筋疲力尽。
再后来,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给了各家各户,我刚好也上高中,暑假期间的浇地就自然落到了我头上。有一年假期,正是大旱天气,家家都在排队浇地,我家正好排在一天晚上的两点钟,不到一点半我就赶到地头。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独立浇地,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早早做好了应对各种困难的准备,铁锨磨得锃亮,手电筒换了新电池,半高腰胶鞋也是刚从街上买的。我就像一位整装待发的战士,只等时间的到来,好奋勇杀敌。可是,当时间真的到来,奔腾如洪流的井水一下子涌入我家早已挖好的水渠,就如同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不到五分钟工夫,就冲垮了水渠,四处蔓延。我一下子慌了手脚,赶紧铲土加固水渠,但此刻的水流,气势凶猛如虎,一铁锨干土刚着水面,就被水流冲得干干净净,根本无法加固水渠。无奈之下,我只好用疏通的办法,一边开出许多小渠,一边用土加固两边的低洼处,尽量让汹涌的水流在自家地里狂奔。那时的我,已顾不得手电的亮度和脚上的胶鞋,完全凭借深蓝色天空的微光在地里忙碌,有好几次胶鞋被没入深深的泥水里,半天拔不出来,我就索性脱掉胶鞋,赤脚在地里忙碌。就这,浇了半天,低洼处成了水潭,高坡处却见不了水。后来还是一位本家哥及时赶来,帮我一边加固渠道,一边疏通水流,才勉强在规定的时间内浇完了那片只有一亩多的玉米地。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尝到了浇地的苦头,有时宁愿多叫几个人帮忙,或者放在白天浇地,也不愿大半夜的手忙脚乱费神费力。
当四十多年的时光从我的人生道路上悠然划过,我的思维却依然停留在过去那种“挽裤腿赤脚满身泥,跑前跑后改水渠”的浇地模式中,还把单位发的高筒胶鞋及时送回家,以备哥哥弟弟在浇地时不再受赤脚之苦。可谁知,农村早已实现了新的便捷浇地模式,井水管道通到了每一块地的地头,塑料水管铺到了每一棵猕猴桃树的跟前。每逢天旱,只需打开地头的阀门,清凉井水便可顺着塑料软管流到地里,如灵动的银线,从每隔一米处的出口处喷洒而出,均匀地滋润着每一棵猕猴桃树的四周土壤,人根本不需要再挽裤腿和穿胶鞋,只需悠闲地坐在地头抽烟,观察土壤湿润程度适中后,及时关掉阀门即可。正可谓“新渠绕田畴,膏泽润禾黍。”(化用王安石诗句)。如此的便捷浇地,既吮吸了泥土的清香,又欣赏到了丰收在望的劳动成果,简直就是一种“溉田分白浪,劫石护青畴”(改用白居易的《观刈麦》句)的享受。
难怪这次浇地,我问弟弟需不需要帮忙搭手时,他竟轻松笑道:“现在是喷灌,方便得很。”仿佛不是去浇地,而是去田间赴一场自在的散步。惊讶的我沉思了老半天。如今的地头,早已不再是记忆中泥泞的战场,而是整齐排列的水管底座和涂有红色标记的水管阀门,是一辆辆停放整齐的电动三轮车和一个个悠闲浇地的村民。这片曾让我吃尽苦头的土地,正以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续写着属于它的丰收传奇。因为我看见,在每一棵挂满露珠的猕猴桃树下,一个个勤劳的身影正在忙碌。
二0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