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墙上的“休止符” (散文)

韩熙羽 1天前 14

记得爸妈新宅沙发背后的那面墙,悬空的壁柜下面,一直空裸着“大白",给人一种秃光光的感觉。

还是千禧年后的头一个丁香花季,同登耄耋的爸妈,也沐浴着暮春初夏的温煦,搬进了江畔下的河柏花园,当时的一个颇有档次的小区。新春新房新气象,两位老人眼角眉梢的皱纹都溢出了笑,心里是要多爽,就有多爽。

如果把房子比作“锦”,那屋内的装潢摆设,肯定就是“花”了。乔迁后的第一个大年三十快到了,想着老妈好美了一辈子,是不是应该在新房子里,给她再添点儿啥。让老两口这个年过得更喜庆,叫老妈的愉悦感再升上几分!我的目光又一次锁定了沙发后的那一面裸墙。一拍后脑勺,有了。

那年新桃换旧符的图腾,是农历马年。马可是十二生肖中极富于活力的。要是给她送去一个与马相关的礼物,指定能打心里往外高兴。

坐上206路公交车,我去了道里西十三道街,进了那个老字号的永安文具商店,买了大红纸。吸顶灯下,我把两张大红纸叠在一起,从那些年最时髦的挂历画里,选出一幅最喜欢的骏马良驹作参考。在红纸背后用铅笔大致勾了个轮廓,然后就寻出小折叠剪儿开始创作了。

又粗又笨的大拇指,被折叠剪儿的“握圈儿”,疙得生疼。可随着纸屑一片片地掉落,看着骏马奔腾的形象愈来愈清晰起来时,心里头剩下的就都是乐了。

屋角立着的俄罗斯式落地钟,弹动的钟锤儿敲响了12下。我的作品,也是送给老妈老爸新居的礼物,终于完成了。

曙色悄然探进了东向的落地窗。我还在梦里头没出来,就被爱人推醒了,

“明天就是三十除夕了,你不是说今天要给爸妈送一个惊喜吗?咋还糗得住被窝子,别是还没生出来吧!”

我懒得搭理她,下弦月还没爬到楼顶上,她就早早上床了,都没想过到方厅这边,关注老公一下。就是属八哥鸟的,嘴上的功夫。难为她还总是哄我,要夫唱妇随!

“啊呀,太漂亮了!这是你昨晚上剪的?”隔壁方厅传过来她的惊讶。

“呵,还是两幅呢!太好了。这么大的剪纸,买都没地儿买,是不是要贴在沙发后边的大白墙上啊?”看来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跟她透露过,可俩人的想法竟不约而同。

披上衣裳,我也踱了过来。看着她已经清理了落在地上的纸屑,把那幅大剪纸平摊在椭圆形的拉桌上了。桌面的玻璃砖,压的是一块白色抽纱图案的大台布。白布地儿,衬映红纸马,鲜明的色调一对比,这平面的纸马,似乎一下子就抖起了精神,有了种立体感。看着看着,好像再吹上一口气儿,就能活起来啦!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两下子,啥时候学的?”去爸妈家的公交车上,爱人一个劲儿地叽叽喳喳。

上了二楼,老爸应声给开了门,听着门响,老妈也从卧室出来了。一看是我俩说,前两天不是刚送来了东西,咋又来了?“妈呀,你儿子还给你漏了一件儿,这就给你补上啦!”

脱了拖鞋我俩就都站上了沙发,一人抻一头儿,把这幅大剪纸展平了贴在了大白墙上。

“好看,真好看!是在哈一百买的?”还没等我俩完全粘贴好,老妈就不住地夸上了。

“妈,外面哪有卖这么大的,是你儿子熬了半宿自个儿剪的!”

老爸一边往后退,一边凝眉眯眼地端详,”都说好马长在腿上,你看这蹽起来的马腿,刻的多有力道,真有龙马精神的那股劲儿!”

老妈却没顺着他的话茬儿,她总有自己的见解,”我看还是这个大马的头,绞得最像。挓挲着的马鬃,活灵活现。但凡是活物,最难的就是画眼儿嘛,你再细看看那个马眼睛,也绞得透出了神气,就跟我早几十年,在大撑子上绣的网扣儿,抽纱锁眼儿一样!"

老爸嘿嘿一笑,来了一个调侃的表情,冲着老伴儿撇了一嘴,

“你是不是又想说,这个老四的巧,又活脱儿随了你了吧?”

“啊,你这回倒没说错。要是像你可就毁啦!手粗得跟个胡萝卜,肯定就是拙老婆纳鞋底儿,针脚儿高低不平那伙儿的,别说这还是剪子上的功夫啦!”

老妈这一辈子,老爸别看嘴上给自己争份儿,心里头还真是服得五体投地。用他自己的兄长,我大爷(伯父)的原话,老二啊,你这一辈子值啦,娶了这么一个心灵手巧,过日子还能抓挠的媳妇,三生有幸啊!

从胶东老家,来投奔17岁时就闯了关东的老爸之前,老妈的整个少女时代,一直都是在绣花庄的大撑子旁度过的。哦,就是给欧洲人绣制出口的大台布、窗帘、被套的抽纱绣品。那种工艺,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轻松。老妈一说起当年那些事儿,总会唏嘘不已。见过那些笨丫头,越是学不会,越是满手直出汗,把绣件儿都弄龌了。挨的竹板儿,手心都肿多老高。接下来就会自豪地说,“俺可是从来没挨过,绣工不属第一,第二也没个跑!”

她当绣花女的时候还是垂髫、“二八”的妙龄,我还在等着托生呢,自然不可能知道。可她后来学做缝纫活儿手艺的时候,我却是整个都亲眼目睹了。

共和国成立第七个年头,我们家添了一大件儿——缝纫机。老妈看老爸一个人拉巴六个“兵马”,累得腰都佝偻了,说啥也得“男耕女织”,守家在地干活儿挣钱。早想找工厂出去上班儿,可孩子谁照管哪!

同大院儿的一个开五金行的掌柜娘子,带带拉拉学了三个月,老妈就单挑独打了。到五中对过的企新服装厂取回来活儿,当了“外件儿”工。

老妈手再巧,也不是天上的织女。又是仓促上阵,从来没经过专业培训,第一批活儿就返了工。那个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年代,不少女人,挨了呲儿,受了屈,都打了退堂鼓。可老妈想得挺开,也没有气馁,“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过了没力巴。”面子咋能比里子还重!掉了几滴泪,就又转身去了服装厂。说着甜言蜜语,求人家指点那批活儿的质量要领。

记得是半年后的一个下午,老妈要去送活儿了。我那时已经六七岁了,缠着老妈,也要去服装厂看看。

跨入服装厂厂区大院儿,收发室对面是一间大房子,就是“外件儿”工,等着交活儿的地儿。

墙上挂着的圆电表显示,离午休完的一点半,还差十五分钟,屋子里已经进来八九个人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这会儿却静寂无声。不用说,过关前的等待,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有个小虫子爬,忐忑不安。

懒洋洋的时针总算蹭到了一点半。长条台案后面的门终于开了,检查员出来了。年轻貌美,但眉目之间却又隐藏着一种冷艳。她先解开排在第一位的包袱,刚两三分钟,就把加工的活儿撇出来了,

“你这是第二回了吧,你脑子都想什么啦!”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眉梢也上扬了起来。

“上一次我就差扯你的耳朵嘱咐你了,这衬衣的贴边都叫压脚子推出绺子了,你要眼喘气啊!改了吗?拿回去!要是下一次还这个样儿,就干脆在家抱孩子吧!”

第二个、第三个的活儿干的好像也不理想,每个包袱里,她都不厌其烦地抽查了十几件儿。边看边摇头,但最终还是收下了。看得出来,收得很勉强。

我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她依然紧绷着脸,额头和眉眼儿没见有丝毫舒缓。这第四个就是我老妈的了。老妈过关,我的心也提溜到了嗓子眼儿。赶在这个把关的女魔刹,正一肚子火气的节骨眼儿,可别是往枪口上撞啊!

没想到她拿起最上面的那件衬衣,仔仔细细地看了领口、贴边、袖笼几个部位之后,却扬起了脸,声音也立马缓和了,“行了,不用看了!”一下子雨霁云收,面色开晴了。她一边抖着手里的衬衣,一边对重新系好包袱,正准备离开的那个返工的人说:“你过来看看,人家这活儿是怎么干的,你就是想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得能挑出毛病来呀!”

背着新取回来的活儿,我忍不住跟老妈提起了刚才的事儿,老妈笑了,

“你记住,天生的笨人并不多,多数都是一个懒造成的。世界上没有拱不透的事儿,就怕你不想动脑子,不认真,不钻挤。但凡你想着自己能行,闷住劲儿坚持,就一定能有不受憋的那一天。

“看到了吧,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紧张了,头两个月可不行,交一次活儿,就像过一次关,生怕让人家给撇出来。”

清楚的记得,在企新服装厂大约二三百个外件儿工当中,老妈的序号是4号,这可不是按姓氏笔划排的。至少表明,在外件儿工当中位居前列,很受厂方瞩目,在检查员那儿是“挂了号”的一把好手。一直到特殊年代工厂停产,老妈的活儿几乎都是绿灯放行,是名副其实“质量信得过”的免检户……

听着这些如烟往事,特别是刚知道婆婆竟是一个巧手绣娘,爱人都直了眼。抽纱绣品,和织勾的网扣一类的摆件儿、挂件儿,一直都是她的最爱。她娘家住的就是苏联房。五十年代邻居的苏联玛达姆,布置家居环境,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没想到大字不识的婆婆,竟然能绣这么高档的绣品!看着婆婆的脸,那双有了白内障,甚至已有点儿浑浊的目光中,仍然流溢出的那种满满的自豪,不禁由衷地说了句:“妈,真没想到你年轻时候手这么巧啊!”忽然,她好像想起来什么,对我说:“你先陪爸妈聊着,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我有点儿纳闷儿了,这又增加了什么节目!

还不到半小时,她回来了。手里拎了不少东西,“我刚才去了河松市场,快搭把手,帮我把这个也挂起来!”

啊,是一串缀着小牛眼灯,还连着好几个垂着黄流苏,红彤彤的宫灯式的小红灯笼。

重又站在了沙发上,我手持灯线扯着,爱人把一个个小灯笼用透明的小胶带纸,固定在了悬在空中的壁柜下方。电工出身的老爸找来了一个“公牛”插台,把灯线插销那么一插,哇——流光溢彩啦!轮流接续变幻着的姹紫嫣红,赤橙黄绿的牛眼儿灯,簇拥着那像一个个小太阳似的小宫灯,把整个方厅变成了一个魔幻世界。

 四

老爸突然把吸在棚顶的吊灯一关,灯彩的对比效果刹那间更强烈了。

爱人把椅子搬到那面裸墙的对面,扶老妈坐下。尽情欣赏着眼前的场景。她边看边叨咕,不愁吃也不愁喝,连旧社会的大财主家,哦,你爸最知道,他学徒时的那些大掌柜家,都过不上的好日子,叫俺俩赶上啦!人得知足啊,还花这个钱干啥,你俩可真能五花六点儿的琢磨。可再看她脸上,却乐得嘴都闭不上啦。

老妈说的没错,时下的物质生活,在他们那一代人的心里,那就是像上了天堂一样。可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也在水涨船高,与日俱升,老人当然也不能排除在外。于是我又戳了她“言不由衷”的泡沫,

“妈,你可是没全说实话。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在安字片的那间小屋子里,过年的时候,你还用彩纸扎过牡丹花,做过荷花。你把粉纸用线缠在大擀面杖上,再往一块勒着挤,把纸挤出褶,做荷花瓣儿上的纹儿……你叫我爸说,过大年光有吃的,没个气氛,能高兴得起来?”

老妈没言语,老爸却直不棱腾地揭了她的底,别听她的,忘了是谁老念叨,想美都美不了啦,手嘚瑟了,干不动了?就是得了便宜还想卖个乖!

老妈嘛哒了老伴儿一眼,才自我解嘲下台阶了,是这么个理,那些年日子过的一直都累,都紧。过个大年,咋也得点缀点缀,美一回才行!我这个手呵,筷子都快拿不住了,要不然,早就自己动手啦,没有卖的那么花哨,可也比他们差不了多少!

裸墙不再裸了。蓦然觉得,裸墙布摆上的,绝不仅仅是装饰物。就像是在一张白纸上,谱写了一首父母之爱、儿女之情,相依相随,永不离分的乐曲。曲子里娓娓倾诉着父母的爱美之期冀,低吟浅唱着儿女意领神会的回馈之情思。

从那一年开始,远在沈阳军旅了大半辈子的五弟,回家陪爸妈过年,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一进屋,就和儿子精心装饰起那面裸墙。他更细心,带来的装饰物也更高档,更绚丽。还从裸墙起始,在整个方厅空中,都拉上了金灿灿,银晃晃的镂空拉花。使这首美的乐曲,更增添了一处处华彩的装饰音符。

2025年的母亲节又快到了。每到这个日子,我的心里就像坠上了千钧之重。老妈就是在十几年前的那一天,如同明清小说中常用的词,“无疾而终”,溘然西去了。裸墙上那用心弦弹奏的爱之曲的乐谱,被标上了一个大大的休止符,缠绵隽永的心曲,戛然而止……

想起了白居易的千古绝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常想,这虽然吟咏的是唐玄宗和杨玉环,浓情蜜意,却不得天长地久的哀挽,但倘若白老先生天庭有知,也定会赞同,这句诗,一定不仅仅属于李隆基与杨太真独有!春晖寸草的父母,之于儿女间的血缘之情爱,亦是比缱绻缠绵的儿女情长,更为久远的天下第一情,无有绝期,在人间世世代代传承延宕……

   2025年4月22日于纽约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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