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寺拾贝(散文)

韩熙羽 2天前 31

刚走进东京浅草寺景区,导游就把我们整个旅游团的人召集到宝藏门东南一棵大树下,指着它说,“这一棵树,是经历了二战美国飞机轰炸幸存下来的古树。至今,每一年的3月10日,许多大阪人,尤其是中小学生,都要聚集到这棵树下,追思战争的惨烈,纪念死者,祈求和平。”

我抬头仰望那棵树,那是一棵银杏树,主干是原树干的根部,呈焦黑色,大约三四米高,断口处,豁豁丫丫,应该是被燃烧弹的火焰焚烧的结果。然而,残缺的老根上,新枝勃发,新枝上,刚刚长出青翠的嫩叶。新枝和新叶,又簇拥成郁郁葱葱的树冠。导游指着新枝和新叶,又说,“这棵古树,也是生命力顽强的象征。”

除了这一棵,浅草寺还有六棵二战幸存的古树。导游给我们讲解之后,自由活动。我和另外三个人,在五重宝塔东南角,在宝藏门内侧,在影向堂前,还有其它地方,分别看到了幸存的古树。

1945年3月10日,大量的美国飞机轰炸东京,浅草寺周边投掷了两千多枚燃烧弹,整个浅草寺化为焦土。只有这七棵古树在燃烧弹袭击中奇迹生还,成为战争记忆的活化石。

这七棵古树树龄不同,留下的伤痕也不同。导游给我们指点的银杏树,至今约有三百五十年的树龄,是最年长者,它的树干上留有弹片嵌入的痕迹。宝藏门内侧的黑松,至今约有二百五十年的树龄,树皮有火焰灼烧的螺旋形焦痕。影向堂前那棵榉树,树干中空,是被燃烧弹高温灼烧所致。

这些古树之所以幸存,既有内力因素,也有外力因素。它们树干高大,达到约二十米高,所以,燃烧弹引起的火焰,难以蔓延到根部。它们的树皮水分含量高,起到了阻燃作用。这两条,是内力因素,也是最主要的因素。战后,在古树旁边发现了水桶残骸,这就证明,燃烧弹着火之后,当时的浅草寺众僧连续不断地浇水抢救。这是外力因素,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也正因为它们的幸存,1951年,重建寺庙时,才能够准确确定寺庙原址方位的坐标。

无论如何,它们能从灰烬中重生,成为穿越战火的绿色见证者,印证战争对生态的摧残,不仅是植物学上的奇迹,更是和平教育的活教材。

仰望古树,不仅是仰望它们生命力的倔强,也是仰望历史,仰望战争的残酷,仰望人类对世界和平的永久祈愿。

站在浅草寺宝藏门(也称仁王门)口向北望,两列人流,顺着两道绳,排成长队,一直向北延伸,直达观音堂。目测一下,直线距离,大概得有将近三百米远。人流之中,绝大多数,是日本人,而不是游客。

乍看,不明就里,有些诧异。细想,应该是要参拜观音的人在排队。排队的人,阒寂无声,大多数人,双手合十,而且,有的人嘴唇还微微翕动。

我爱旅游,寺庙也进了不少,信众如此有序排队的景象,却是第一次见。便想,大概是观音堂里地面小,宗教仪轨严谨,需要控制人流吧?仔细想想,应该不仅如此。我见过的佛堂,比浅草寺观音堂形状小的有的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讲秩序的。

仔细考究一下,还真的有深层的传统文化原因。这种现象,是从江户时代就流传下来的“秩序美学”传统。日本人认为,有序排队,是社会调和的体现。

参佛时,排队等待时间越长,心里的祈愿才越容易实现,所以,他们都有足够的耐心,静静等待。排队时,默默诵念“南无阿弥陀佛”达千遍,可获菩萨法力加持,现场许多人的嘴唇翕动,应该就是诵经。

从宝藏门,到观音堂,有序排队的过程,犹如古代僧人到各地礼拜参佛,需要经过长途跋涉的艰辛过程。这一过程,就是心理过渡的过程,是信仰虔诚度的物化体现。将近三百米远的参拜路程长度,就是心灵逐步净化的深度。

我们四个人,沿着主参道西边的人行道,走到观音堂的西门,只见已经参拜过的信众,鱼贯而出。其中,有几十个幼稚园的女童,在幼师的带领下,排着队,缓缓走出。

女童们,穿着统一的幼儿服装,头上,打着形色相同的绢花,参与了一场庄严的参拜礼佛活动之后,一个个,悄无声息,脸色肃穆。

幼稚园老师带着她们走到一棵大树下,解散为几个小组,让她们分别坐在大树周围的石台上休息,她们才慢慢露出了稚气洋溢的笑脸,却依然不言不语规规矩矩地坐着。

这些女童,对浅草寺的秩序美学,做了最好的诠释。

这足以证明,日本人,从幼儿时代,就切切实实地接受着秩序美学的熏陶和教育。

这种秩序美学,不仅仅体现在寺庙参佛礼拜之中,已经渗透到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日本人,不管是开车,还是步行,都要靠左。我在日本闹市区的街头行走,所碰到的日本人,都是循着道路左边,有序前行。也有走错方向的,那一定是外国来的游客。还看见好些小餐馆门口,有些人,在门口,静静排着队,等待进入。有序排队,在日本,早就司空见惯。

浅草寺宝藏门两侧,各悬挂着一只大草鞋。

说其大,真的大。长,大约相当于三个人的身高;宽,也接近一个人的身高。据说,其重量大约有五百公斤。看材质,是纯天然的稻草,由麻绳加固。看形制,只能是手工编织而成,据说,一只大草鞋,就要使用两吨重的稻草。每三年要更换一次,更换时要用吊车悬挂。

不仅仅大,还历史悠久。江户时代初期(17世纪),浅草寺就已经开始悬挂大草鞋。有文史记载为证,1733年,《江户名所图绘》中,已出现悬挂大草鞋的绘图。

悬挂大草鞋,还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做支撑。佛教传说中的金刚力士——也称仁王,曾经穿着草鞋游历日本岛各大佛寺。穿着草鞋,一步步,跋山涉水,其艰难困苦,不言而喻,因而,草鞋,是不畏长途跋涉风餐露宿的象征。穿着草鞋,将旅途中的所有崎岖坎坷全部踏在脚下,因而,草鞋是踏平灾厄的象征。穿着草鞋,走遍日本国土的一座座寺院,为天下人驱邪祈福,因而,草鞋是驱邪祈福的象征。金刚力士,也称哼哈二将,是寺庙的守护神。因而,草鞋象征着法力无边。前来礼拜的信众,摸摸大草鞋,可以祛病消灾。经商者摸摸大草鞋,生意可以越做越大。

据说,在日本,奈良东大寺和福井永平寺等很多寺庙,也都悬挂大草鞋,但是,能持续三百年定期更换的,唯有浅草寺。草鞋中间,有一竖条幅,上面写着:奉纳山形县村山市奉赞会。每三年更换一次的大草鞋,是山形县村山市的匠人纯手工编织,他们是日本唯一传承此技艺的团体。他们先将一株株稻草编织成草绳,将一一条条麻缕编织成麻绳,再用一条条麻绳,将一根根稻草绳串联起来。编织一双各自五百公斤的大草鞋,得耗费多少时间?用去多少体力?磨出多厚的手茧?没有一颗颗对佛祖无比虔诚的心,又如何能做到?

一双大草鞋,不仅仅是虔诚的佛教信仰的信物,也是一种民族精神的象征。

我们行走到浅草寺西北的钱塚地藏,看见一座为盲人树立的石碑。

“ㄇ”形状的棕红色花岗石做背景。花岗石前面,有不到一人高的椭圆形青石石碑,中间刻有凹凸纹路的日本盲人像。盲人身穿和服——里面是白底印花长衫,外套灰色短氅,头戴圆顶窄檐帽,眼戴墨镜,唇上有三角胡髭,形象特别逼真。盲人像的上面,刻有五个大字:盲人导引碑。椭圆形石碑下面有一长方形青石底座,是汉字与平假名片假名的混合体,大概是记载树立此碑的原因和过程的吧?

花岗石上,镶嵌几块黑石。一块,刻有汉字“永生之碧”。有两三块,刻着日本盲文。还有一块黑石,刻有一个盲人头像,最醒目的是,一块青石被凿了一个圆洞,圆洞里,卧着两个石鸽。鸽子,在日本,有多重象征意义,主要的,是人类灵魂的化身——也称为暂居形态,还象征和平与慈悲。这两只鸽子,应该既是盲人灵魂的化身,也有和平与慈悲的象征意义。

江户时代,浅草是盲人音乐家聚集体,他们通过弹奏三味线和按摩等职业挣钱供养寺院。盲人群体,比起身体健全的人而言,生存要艰难许多,生活要艰辛许多,能够靠自己的劳动自食其力,已经很不容易,他们却又用自己的绵薄之力,为浅草寺的香火兴旺做出了贡献。

为纪念他们的贡献,浅草寺于江户时代中期,修建了此碑。石碑底部,还延伸出凹凸地砖,连接着寺内主要参道,盲人可通过触摸石碑和地砖,确认方位,从而实现盲人的“无障碍参拜”。

此碑的修建,体现了佛家“众生平等”的思想,更体现了对残障人应有的尊重。

为盲人树碑,平生第一次见到,让我不由得对树立此碑的日本人肃然起敬。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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