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病重时想吃西瓜。那年夏天雨水多,西瓜下市早。母亲牵着我,踩着泥泞的田埂,挨家挨户地问。最后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用三倍的价钱买来一个青皮西瓜。
西瓜上沾着泥,我在井台边洗了又洗,水花溅湿了衣襟。奶奶在竹床上急得直骂:“洗什么洗,快拿来!”她枯瘦的手抓着西瓜,指甲缝里还留着开荒时沾上的泥。
那块西瓜最终没吃完。半边搁在灶台上,渐渐失了水分,像奶奶的生命一样萎缩下去。我盯着西瓜上细密的牙印,偷偷咽口水。母亲说:“不能吃,留给奶奶。”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一块西瓜,而是一家人最后的希望。
奶奶常说:“帅帅,等你上初中,一个星期给你一块钱。”她说这话时,正在灶台边做芝麻糖,火光照得她额上的汗珠发亮。
那时我不懂,这一块钱对她意味着什么。直到多年后整理她的遗物,在针线盒底层发现一叠一块钱的纸币,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二十几块--那是一个学期的承诺。
爷爷在景德镇工地做泥工,人称“大头师傅”,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家里几亩田、一头牛、三个读书的儿子,全压在奶奶肩上。我见过她赶牛耕田的样子--瘦小的身子几乎被犁杖带倒,却死死攥着缰绳,像攥着命运不肯松手。她常说:“力气用了还会长,荒了的地就再也种不回来了。”
那年暑假暴雨连连,她拖着病体去开荒种芝麻。雨幕中,黄牛和她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后来她高烧不退,却还惦记着地里的芝麻苗。父亲背她去诊所时,她伏在儿子背上,轻得像一捆晒干的稻草。我追在后面,看见她裤脚上沾着的不知名的花,金灿灿的,像小小的太阳。
最后一晚,母亲做了一碗面。我端过去时,小风扇正“嗡嗡”转着,把奶奶的白发吹得飘起来。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歇很久。面汤的热气氤氲中,我看见她眼里蓄着泪,嘴唇蠕动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清晨,我听着爸妈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我知道奶奶这次真的不行了。
不久后,奶奶真的走了,她的逝去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空虚,好长一段时间仿佛我的心灵被掏空了一部分。往后,脑海中时常会想起,奶奶走了,枕边还放着那半块西瓜的情景。
如今,我成了医生,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几颗糖。遇到不肯吃药的孩子,就变魔术似的掏出来。看着他们破涕为笑的样子,我总会想起奶奶——要是当年有现在的医疗条件,她或许能吃到更多西瓜。
清明节前回家,看见父亲在整理相册。尽管他退居二线,却还保持着奶奶的习惯:记账本上的数字工整得像印刷体,剩菜总要热几遍才舍得倒。相册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我的小名,画着几个圆圈。父亲说,那是奶奶学写的第一个字。
山上的野菊开了,金黄的,像那年沾在奶奶裤脚上不知名的花。风过时,我仿佛又听见她说:“帅帅,一个星期给你一块钱……”
这一块钱,她终究没能亲手给我。但二十几年来,它一直在某个地方存着,连本带利,早已变成了无价的财富。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