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一桌茶故事(散文)

韩熙羽 8天前 22

听到一段拷打我们的灵魂之问——一个人寂寞,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寂寞?我习惯按照这种思维去想事——一个人喝茶就没有故事?必须是几个人围桌品茶才有故事?

其实,在数量上兜圈子,我们就绕进去了,意义不大。

退休了,或者一个人休闲,日子就相对平静下来了。孤独,无聊,沉闷,寂寥,难耐,折磨……一串串负面的词就跟上来找茬了,程度加深,如锁紧扣。人是需要有故事有好故事来支撑的,不然就难感觉日子的生动有趣。

喝了好几年的茶,便觉得自己和茶有了故事。

当然,这些故事跟名人品茶论茶的故事相比,有点“小巫”,他们的故事还是给我很多启发。我认为,这茶,是故事的引子,就像卤水点豆腐。或者说,一枚春茶叶如一粒石子,投下就有涟漪,涟漪不是故事,也是风景。

《红楼梦》第41回,贾母携一行人去妙玉深居的栊翠庵。侍奉完贾母润茶解渴,妙玉拉着宝玉宝钗去喝茶,用的是雪水煮茶。原话是这样:“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时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那一鬼脸青的化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

别以为这是简单地喝茶,话中有话,我妙玉入庵五载有余了,喝得出这入庵求孤的味儿么?懂得梅花擎雪的清香雅韵吗?“埋在地下”的,何止这一瓮陈年的雪?这雪水煮茶,也将妙玉一段悲情有了释放。她起码可以温暖一时,发泄是人情绪保持安定的一个方式。有评家认为这是表达妙玉“洗尘静心”之举,我们不管这些,我把这看成一段妙玉抒情式吧。我并不看作是妙玉的凄楚表白,而是有绝妙的蕴意、深刻的抒情。若是平常一桌茶,喝也就喝了,故事连个萌芽都发不出。这宝玉宝钗喝得还是那么滋润吗?妙玉的桥段,若无这雪水煮茶,还有几个有关故事可以让我们懂得真正的妙玉,没有这出茶戏,妙玉还只能算是空遁佛门而已。

可能很经典的茶故事就是朱元璋的“围炉煮茶”了。一日天雪,朱皇帝和臣子在陵宫议事,皇帝想起早年冷落时跟乡人烧炉围茶,便有了这个“俗兴”,对皇帝而言称不上雅兴。可能这个皇帝留给我们的故事,多半是民俗的,与他的身份有关,他也能创造好故事。笏板上的文字早就斑驳,而茶兴却还有温度。

想起宋相王安石,年老后患有痰火之症,和苏轼在官场几乎成了政敌,但居然托苏轼回老家时,从瞿塘中带一瓮峡水煎烹阳羡茶去疾。我不知苏轼是否和王安石对坐一桌而品。真是一段好故事啊!杯酒释兵权,一瓮江水煮茶也释了一段为政的争斗。因茶有了理由,有了托付,茶载的故事一点也不比册页少。

茶,是抒情的媒介,是旧情调的复发,是愈疾的药。怎样概括成一个主题呢?就叫“茶故事”吧。我觉得,喝茶如果停在解渴的层次上,就肤浅了,茶之所以成为文化,是因为我们赋予了喝茶品茶的很多故事,哪怕不是自己的,拿来放在茶桌上,也会给桌上茶添加韵味。茶道,不仅是茶艺,更是人生之道,把茶道茶艺作为修行的道场,不为过。

把这些故事拿来再读,真得感谢这茶,吸附了天下的水,水跟着茶“生色”。这都是曾经的传奇,是用茶汤浇出来的历史故事。我的茶故事入不了传奇,但我喜欢给自己一桌茶故事,不必流传,只在心中暖着,还在唇边香着,即可。

世俗之人,见了朋友,一桌设茶,恭敬奉茶,一段互酬互敬的故事就开始了。

去年初夏一日,老友忘年交“老海”微信约我去他家一趟。案上置一竹木茶盘,杯壶茶气袅袅。他说特邀一起品。闷头喝就没有了故事,偏偏这情境来了故事。

想到了“同乐”?我问。

“与友同乐。”老海把《孟子》的话的“民”改为“友”,“对弈是争斗之乐,同品一盏茶是‘觥筹’之乐。”

这令我想到《弈喻》,警觉“人固不能有失”;想到欧阳永叔之觥筹宴酣醉翁亭,学“禽鸟知山林之乐”。

这是他儿子出差浙江,在余姚买下的高山云雾茶。老海说,高山云雾茶,宜用透明玻璃茶杯冲泡,今天就置于这紫砂壶,想考考我这样冲泡的“谜底”。莫不是“高山流水”之说?于是给我一个“知茶”的雅号。

这段“约茶”的故事,虽无情节故事,却让我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转了个小圈,这是劝我,放下忙碌,不在对错的漩涡中打转,多与山林自然结趣。

还记得他借茶忆苦思甜。老海说,当年其父壮年,农隙时也有“茶”趣,买不起茶,便入山刨茅草根,晾干入茶,才没有好上赌博。我不知这段往事的因果关系,但我知道,茅草根可挽回一个浪子。有益的爱好不能占据我们的时空,不良的爱好就趁虚而入。

中国人对草木的态度,几乎是根根珍惜,结为生活之友,我母亲就每年摘取一篮子金银花,每顿熥水喝,我曾造词形容我家是“金汤银光”,似乎所有的疾病,“金银”都可治。

中国社会,从农耕而来,从来都是带着草木之香。读书可知,德国人在民生凋敝的“二战”之后,最悲惨的却仅仅是那些赤脚的孩子们紧随摇摇晃晃的拉煤的火车,追着那些掉落新来的煤块。在两种文化里走过的人,所见不同。工业文明下的痛苦,对我们而言,简直是向往。农耕文明下的我们追求着简单的“碳化”加工。那时的德国孩子在中国,可能一天也撑不下去……

一捏茶草,一盏茶汤,让我们的联想进入了纵横驰骋的天地,也对我们自己的文化故事,有了深刻理解和热爱。喝茶不止于茶,生活的风云也入茶。

“茶”的造字,直观地告诉我们,人在草木之中,这是一种文化形态。记得作家汪曾祺的《泡茶馆》里引述了在云南的凤䎝街和龙翔街交汇处的茶馆壁上乱涂的两句诗是“真正”的好诗——记得旧时好,跟随爹爹去吃茶。

老海说,也是因为父亲以茅草根入茶,所以一生凡是干净的草茎草叶草根,他几乎都入茶壶。粗饭淡茶一生,活在草木文化里。他的正厅悬字,写的就是“草木养性”。他说,不养性,何以“致远”?他的“致远”特指年龄,如今91岁了,养生也是“致远”。

其实,我也是从与老友老海对饮的故事中理解了清明节。

最近我换上了一桌酱瓷色的茶具,从色彩上,和清明节呼应。

我在求学的两年里,父母先后离世,那时我贫无分文,无法厚葬父母,说实话,连骨灰盒都买不起,况墓地,更是为难我了。

我的叔叔做村党支部副支书,他说,让哥嫂“随风随云”吧。这四个字是他的独创,我明白,就是不给父母留半点尘埃在人间。所以,每逢清明节,或过大年,我只能在脑中与风与云对话,遥祭父母。

我叔叔五年前去世,他叮嘱孩子要“海葬”,要步他哥嫂的后尘,叫“随水”……

如今看来,我没有遗憾,反而觉得他们都是死得浪漫。况且,我祖上也并无坟地,有与没有,都可悄然离开,一抔土,一捧灰,随风随云随水,都是寄托。

什么是祭奠?人们选择的多是仪式,坟前一堆纸,一缕烟(因不安全而不提倡),一束花,寄托哀思。祭奠就是怀念,怀念的方式,也能因人而异。于是,我选择置一桌茶,心念父母。默默地想故前事,找回和父母相处的时光。

从封存好的盒中拿出一包荷叶,一包金银花,一包玉兰花,捏上几簇“日照绿”,来一壶“鸡尾茶”,草木即茶,不必喝出绿茶红茶白茶黑茶滋味,心中有父母,父母仿佛笑着向我走来,近桌而坐,笑眯眯地。风,我追不上;云,我够不着。那就在这个中华民族共寄哀思的日子,约请父母移步而来吧。

这酱瓷色的茶杯茶壶,让我想起母亲当年在老街买泥瓷碗的故事。

老街,除了卖套娃、麦芽糖,母亲不惊耳,囊中羞涩,不敢打听价。一听卖小鸡仔,卖泥瓷器,母亲怎么也得从炕席底下摸索几毛钱的票,装在对襟衣服的内置衣兜,拍打拍打,笑盈盈地出门问价侃价。

唯一一次印象清楚,母亲破费一笔大价钱,买了一只酱瓷碗,内外都是挂了釉质的,铮亮发光,可隐约照见人的脸。我家的碗,几乎都是泥碗,当年考学走出,母亲还说,泥碗换了瓷碗就很好了,不必铁饭碗。她想得开,从不给我一点压力,一切,在她的心中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后来知道母亲如此破费的原因了。那时熥菜,花生油金贵,滴上几滴,都是奢侈。母亲觉得泥碗用油格外多,油分浸渍,充满泥碗的细小缝隙,肯定费油,而酱瓷碗就没有这个缺点了。

生怕母亲说我用紫砂壶也和用泥碗一样,她可能也懂得“养碗”和“养壶”一个意思,但怎么舍得用油水去“养”呢。

那时年轻,不懂得一只酱瓷碗在我一生中的精神价值,变卖老屋时,没当心,可能早就被新屋主给扔了。

今天的我,能有茶水喝,父母当然会看我面相知我处境,但愿儿子过的日子滋润。

“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家此日草木清茶更袅袅。我把一桌故事送给自己,寂寥之中,还有父母的影子。

无论是什么故事,都是碎片,我放进茶壶一煮,故事复原,何必为一个人的无聊而纠结。

沸茶时,我也按套数,来一遍洗茶。去尘埃,留得一壶干净。茶盘中,我喜欢摆一件“玉白菜”,洗茶过后的水,浇上去。白菜变色,绿白分明,甚是悦目。人说,白菜——百财,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自我祝福,并不错。得闲坐喝茶时光,也是财富呀!

我还是喜欢母亲念叨的世人皆说的顺口溜——百菜不如白菜。她的语调里没有勉强。安于贫穷,乐于素物。从母亲口中说出,感觉不一样,影响了我的一生。

在简素的日子里,那些故事都是干干净净的,多少执念,不必遁入空门才得以放下。

粗饭淡茶,也是一桌,况且茶饭里还有故事,味道多么厚!如果没有故事,这些茶饭,可能这是满足了口舌之欲,还有多少人生人文价值!

对自己好点吧,假如还有闲日子喝茶,那就给自己一桌茶故事吧。袅袅的茶烟,款款的茶香,可以勾起故事,装下故事。

2025年4月14日原创首发秀才文学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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