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北某城市的一个大杂院里。在她出生前,家里已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在那个年代,还没开始计划生育,一家四个孩子其实并不算多,但对于身为普通工人的小丫的父母来说,想要维持一家六口的温饱,也绝非易事。不过两对可爱的儿女,让她的父母称心如意,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平静美好,直到大儿子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六岁时不治而亡。她的父母难以接受这样的打击,终日里愁云惨淡,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有一天,孩子们的姑姑建议夫妻俩再要一个孩子,如果生男孩就留下,填补大儿子的空缺;如果生女孩,就果断送人。斟酌再三,夫妻俩听取了这个建议。为了生出一个健康的儿子,小丫的母亲从知道自己怀孕那天起,就坚持每天喝一斤牛奶。那个年代,对于他们这样经济拮据的家庭而言,每天一斤牛奶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而且她母亲乳糖不耐受,每天一大早喝过牛奶去上班,一天总要拉几次肚子。可是她母亲倔强地坚持着,一天都没有间断。终于坚持到了小丫出生的时刻,她的父母相互再次确认先前的决定:男孩留下,女孩送人。
小丫没有带给母亲多少疼痛,就声音洪亮地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是一个又圆又黑的小肉球。称婴儿体重的称,最大单位是五公斤,把小丫放上去时,指针歪斜,超出最大阈值,——丈夫无法确定这个巨婴究竟有多重,总之比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要重得多。当母亲把这个圆乎乎软绵绵的小东西抱到怀中时,心里漾满了浓浓的爱意,再也不愿放下,她是担心丈夫会如约把小丫头送人。小丫的父亲一大早把妻子送到医院之后,就回家去取东西,返回医院时已是晌午了。六月里炙热的阳光从窗口射进病房,照在黑丫头圆圆的小脸儿上,他马上脱下自己的衬衣挡在病床上,生怕晃了小东西的眼睛。看到这个场面,小丫的母亲对着小丫头笑了。于是,这个黑黑圆圆的小女婴被留了下来,成了这家的第四个孩子,随便取个名字“小丫”。
小丫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经常和父母开玩笑,埋怨他们没有把自己送人;不然的话,自己现在可能在一个富人家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那时的学生分二部制上学,比小丫大八岁的二姐上午上学,大她七岁的哥哥比二姐低一年级,下午上课。正好每人有半天时间,可以交替着看护小丫。为了和小伙伴出去玩儿,这姐弟俩经常会拼命摇小丫的枕头,好让小丫睡觉。摇到最后,不知小丫是真的困得睡着了,还是被他们摇得昏睡了过去。反正一等小丫睡着,他们就会把她推到大炕的最里面,四周胡乱地用棉被围挡起来,然后就飞出屋,找伙伴去了。等到他们想起小丫时,小丫可能已经哭嚎得累了,“吱儿吱儿”地嘬起了自己的小手。这姐弟俩会赶在父母下班前,喂小丫喝奶。喂奶时,他们会不停地替小丫尝试牛奶的温度,所以喝到她嘴里的牛奶,就不是妈妈留下的一整瓶了。不管怎样,在姐姐哥哥的“悉心照料”下,小丫健健康康地长到了可以上托儿所的年龄。
小丫的母亲把她送去托儿所一个星期,她哭了整整一个星期,不知是为了自由而抗争,还是受不了托儿所的吃食。阿姨们实在受不了她的大嗓门儿,好意地劝说她母亲另想办法,不要哭坏了孩子的身体。她母亲只好把小丫接回了家。父母都要上班,哥哥姐姐们都要上学,小丫该怎么办呀!那时大院里的邻居们处得像一家人,就在她父母一筹莫展的时候,邻居阿姨们安慰道:就把小丫放在院子里好了,谁没班时,谁就照顾她,孩子很快就会长大了。于是,父母给小丫买了一只小花碗——白瓷的碗身上有一条条绿色的波浪线,碗沿是深蓝色的,很漂亮。这只小花碗,或许是小丫童年最早最清晰的记忆。
每天早上,小丫会被轮班的阿姨领到她家,她做她的家务,小丫玩小丫的游戏。整个大院是小丫的游乐场,院里的鸡呀、猫呀是小丫的伙伴,各家的杂物是小丫的玩具。小丫会用这家的火钩刨土,用那家的扫帚划水渠里的水,会蹲在地上用小手捡地上的蚂蚁,会在院中间晾衣绳上的床单里钻来钻去……一个人总是玩儿得很开心,直到阿姨喊“小丫,吃饭了”,她就会像条件反射的小狗一样,放下手里的东西,急急地奔回家,拿起那只小花碗,冲着那声音奔去,然后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在阿姨温柔的目光里,认真地吃完碗里的饭菜……
小丫的母亲总说,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有福气。小丫一直留着那只小花碗!那只盛过面条、米饭、烩菜馒头的小花碗,里面也盛满了院子里阿姨、叔叔们的关怀和爱,盛满了小丫儿时的幸福时光。
张阿姨家的那只大公鸡,是小丫儿时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那是一只壮硕的大公鸡,红红的鸡冠,金黄的喙,浑身的羽毛或红或绿,光亮亮地泛着光,两只金黄的爪子尖尖的,很锋利的样子。走起路来,爪子一伸一缩,交替着缓慢向前,尾部几根墨绿色的羽毛高高地翘起,有节奏的威风凛凛地上下起伏着。小丫是喜欢它的,可看到它那高大而不可一世的样子,心里又不免有几分害怕。有一次,小丫蹲在院子中央的地上,聚精会神地用小棍儿拨弄试图抬走苍蝇尸体的蚂蚁。不知她怎么惹怒了大公鸡,它突然扑扇着翅膀,径直朝小丫奔过来……
当小丫意识到一个庞然大物向自己冲过来时,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她那胖乎乎的胳膊,已经被大公鸡那尖尖的喙给啄了一下。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怕,小丫大声地哭起来,同时撒腿就跑,大公鸡在后面紧追不舍……阿姨听到小丫的哭声,立刻冲到院子里,一脚踢开大公鸡,一把把小丫抱起来,一边轻声安慰,一边“嘘嘘”地吹着她受伤的胳膊。此时的小丫小脸儿哭得通红,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紧紧地搂着阿姨的脖子。尽管张阿姨知道此事后,打了大公鸡,还把它关了起来。
从此后,大公鸡成了小丫的天敌。她每次出门前一定要左顾右盼,确认大公鸡不在院子里,才敢走出家门。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儿时,她也会提心吊胆,甚至早上大公鸡“喔喔”地鸣叫,也会让她心里一紧。
小丫六岁时,清明节,父母带她回家乡祭祖,顺便逛了逛故乡那座繁华的城市。那一次出门,小丫的最大收获是得到一双黑得发亮的小雨靴:翘起的鞋头,高高的靴筒边上有两道黄色的边线,别提多漂亮了!那年夏天,小丫最能做的事儿就是成天趴在窗台上,一双黑亮亮的小眼睛望着晴朗的天空,心里念叨着快下雨,快下雨呀。终于等到了下雨天,小丫兴奋地穿上小雨靴,就要奔出家门,衣领却被二姐用力拽住,她只能原地踏步。她使劲想要挣脱,二姐边骂边把一把雨伞塞给她,这才松开手。
撑着伞,小丫在雨里开心地奔来跑去。真是神奇,雨水一点儿都没有钻进鞋里,脚丫子暖暖的。小丫一会儿走上台阶,“啪啪”地踏着雨水,水花四溅,一朵朵银色的小花盛开在脚下;一会儿又走进小水渠,站定不动,任浑浊的泥水冲向雨靴,然后打着旋儿从靴子两边急速地流走;一会儿又走进胶泥里,身体前倾,一脚一脚费力地向前,黏腻的泥浆使劲地拖着小雨靴不让它们离开。小丫想把雨靴从泥里拔出来,谁知用力过猛,身子一歪跌倒在泥浆里,伞掉到一旁,浑身瞬间都湿透了。当一个小泥人儿进了家门后,免不了被姐姐一通数落。赶快换下满是泥浆的湿衣服和小雨靴,咦?自己的小脚丫怎么都湿了,还被雨水泡得白白的,皱巴巴的。这小雨靴,也不防水呀!
小丫是家中的老幺,一家人都很宠她,有什么好吃的都舍不得吃,给她留着。有一次,父亲买了一盒点心,点心的形状是阿拉伯数字123,四个孩子每人分到一块后,爸爸把剩下的三块用纸包好放到了小板箱里。第二天,小丫从箱子里取出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怎么只剩一块点心了?她顿时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哪个不要脸的,偷了我的点心呀?”二姐闻声走过来,怒喝一声:“闭嘴!谁说点心只能给你吃啦!”看着仰头大哭,两道眼泪已经流到脖颈的小丫那可怜相,二姐忍着笑说:“不是还有一块么,你赶快吃了吧,不然可真就没有了。”说着,用手帮她擦去眼泪和“过河”的鼻涕,把点心塞给她,催她快吃。在厉害的二姐面前,小丫不敢造次,大哭改为抽泣,慢慢把点心放到嘴里。她一边抽抽嗒嗒地哭泣,一边慢慢地咀嚼嘴里的点心。好吃的点心抚慰了她失去专利的痛苦,不一会儿便吃光了。点心入肚,心情大好,小丫心满意足地到院子里找小伙伴去玩了……
童年里,小丫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儿,就是遵从母亲的吩咐,端着家里偶尔做的好吃的,去给邻居们一家家地分送。那个年代尽管食物匮乏,可一个院子里的邻居们,谁家做了什么稀罕的食物,都会彼此分享。小丫家里炸黄米糕或者压粉条时,她母亲就会一碗一碗地盛好分送给大家。每次小丫都会抢着去送,她喜欢大家接受美食时露出的笑容和对她的夸奖,然后再喜滋滋地端着盛满邻居家美食的碗走回家去——心里像过节一样的喜悦。
时光是经,事情是纬,身边的亲人和邻里的关爱是一颗颗闪亮的珍珠,它们纵横交错地编织在一起,编织出一件美丽的珍珠衫。这件珍贵的记忆之衫披在童年的小丫身上,永远存留在成年的小丫的记忆里:那个小小的黑丫头,一直都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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