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出孔隙好呼吸(散文)

白逸遥 8天前 31

我一直有疑问,山东荣成“千里山海行”的起点到崮山前一段亲海路,为什么那么宽,肯定不是因为入口设计要开阔一点,气派一点。

春天走,春天就是路宽的理由。路上划线,那就是双向四车道了。不知何年修,那些海岸柳与之同年吧,最诗意的词是“春风十里”,这条路,乡人称“柳风十里”,春风最先登上柳梢头。如果行者游者没有这样的春光文化,那就白走了一遭几遭。

亲海路是留给海柳呼吸的孔隙,我们穿行其间,是去吸纳春天的气息。海风北起兮,白云不飞扬,海柳舞春风,以路为舞场。柔长的柳条,尺长近丈,更像是佳丽长发飘飘,不及腰,空中摆,乱了眼目,也乱了情思。尚未全绿,鹅黄的细嫩的柳芽苞半开着,感觉每一枝又是矜持的样子。南方是梅雨因梅树得名,这条路的柳,未落雨,却天天“柳雨”淅沥,飘飘洒洒。柔柳亲海,亲地,也亲着车子,不能开快,车和人都要进入温柔乡,此时最适合龟速运动。

哦,柳风路留着孔隙,让我们呼吸,让我们亲昵,生怕被缠绕,被窒息。出了这段路,呼吸又是一个样,仿佛经历一场密林初恋,不必“月上柳梢头”,不必等那个“黄昏后”。

到了崮山前的农户田园,朋友建泽正在刨地整地种生姜。我穿一身土黄的夹克站在他面前,他找话打招呼说,你把柳风带到了地头,一身的柳黄味……

我不细说柳风路的风景,建泽兄却有了精彩的审美。他对风景的想象,就是在风景的孔隙里呼吸。如果我来描述,可能就寡味了。我这样想。

翻起春土,握着镢头,一粒粒地敲碎土疙瘩,还是觉得功夫不够,再操起铁耙,拉两遍,一粒土疙瘩也别想逃出铁梳的细齿。园地就像撒上了细面粉,只不过颜色黑黄。

这让我想起我故去的父亲种菜园,也是如此。几乎明天去捣鼓他的半分地,每一粒土,都经过了他的筛子,看东园,我们家的那块,平如镜,细如河浪的地,简直就是样板田(根据“样板戏”而得名)。

上高中学过《农基》这本书,全名叫“农业基础知识”,熟记“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的“农业八字宪法”,可不要小瞧了我们国家对土地的态度,上升到“宪法”的层面,在世界上还属首例。这也是一份“农业遗产”,证明着我们这个农业大国,并非只是“地大物博”,更有不可攀比的足够智慧。所学也是基础,并未得到农耕的要领。我观察到,和我家并排的“小智叔”的田园,从未下过我父亲那样的功夫,院内的菜蔬长势总是胜过我家的,他人挺懒的,干活粗粗拉拉的,我父亲瞧不起那种干活态度。

有一次我问他,地里的土疙瘩怎么不敲碎?他说,你留着鼻孔干什么,泥土也要喘气……不让土块呼吸,种什么都不出息,会憋死的。

恍然。我学给父亲听,父亲说“懒人有懒借口”。父亲是干厨师出身,讲究的是做饭菜刀工要细腻,一根黄瓜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还丝丝相连,不中断,那才叫功夫。我没有改变父亲的“种地经验”,却接受了“小智叔”的土地理论。

跟建泽哥闲聊这个故事,他告诉我,早就懂得,只是老伴觉得,那么一小块菜园,一定要“精耕细作”,才对得起,不然邻居看了都会停下说几句“闲话”。每一粒土疙瘩,在田地都有自己的作用,单靠给地表松土,只是对出土的庄稼苗的养护。而种子入土,没有大小不一的土疙瘩给种子创造一个个数不清的孔隙,种子就无法得到养分,春风也极难吹进地层里,阳光也被密实的泥土阻断,无法给种子以温度,有的地块出芽率不高,我们常常只是从种子的优劣上找原因,其实是误怪了种子。很多种子是憋死的,捣碎土疙瘩,就等于堵住人喘气的鼻孔。水肥是土地的根本,土疙瘩留出的空隙是作物呼吸的空间。对土地的热爱,首先是要懂得土地,就像我们的家人和爱人,并非十全十美,也要给他们留足空间。懂得了,才是爱的开始。爱不需要说出理由,但需要懂得。

我们坐在地头,呼吸着翻耕上来的泥土的春香,说着农事,我感觉地下的种子也在均匀地呼吸着,静听着我们的谈话。种子可以倔强地发芽,更希望给它留出足够的孔隙,早芽早发,给它们窜出地表生长以更多的时间。

建泽哥跟我说起“搞大社”干集体活的一件事。那是60年代,为了突击抢种,直接用耕犁翻起麦茬地成地瓜垄,插上地瓜秧,活干得一看有点粗拉,队长很满意生产进度,但驻队工作组不满意了,要求“毁垄”细作,废掉那些地瓜秧。结果,那几亩地在秋后刨瓜时,社员垂头丧气,地瓜成了细细的“山药根”样子。一位早年的农业大学生回村,跟他说起,就认为地瓜秧没有孔隙,不能呼吸,都憋死了。其实,农民早就有这个经验,只是外行来指导内行,地瓜也生气了。

建泽哥告诉我,尤其是低洼潮湿的土地,整平整细土粒,就等于是堵住了种子的呼吸孔……

我是相信世界万物都有联系的人。起码,我们可以由此及彼,产生活跃的思维。有人说,苏格拉底的哲学,有一半是在土地上获得,是土地给他了灵感和思考的空间。我年轻读师范,学过教育学、教学法课程,那是入门吧,背得熟教学原则几大条,但到了实际教学,还是需要摸索和学习。面对教学,就跟种地有些差不多的道理。我庆幸遇到了一位非常出名的特级语文教师,我与之相处十年,对我的教学风格和水平影响很大。他提出了“一课一得”的语文教学理论,是根据教育家叶圣陶说的“课文只是一个例子”的观点,通过教学实践,摸索出自己的经验。一篇课文,能够选入教材,肯定有着思想性、艺术性、文学性多方面的优点,但真正教学起来,不能面面俱到。很多教师的课,不是知识性不足,也不是趣味性不够,而是总想着让学生吃饱吃透一篇课文的所有,学生就少了自我呼吸于文字之间的机会了。这位特级教师,就像种地,精于一点一得,而不及其余,就是留给学生孔隙,让他们自我找到需要,有自己的阅读呼吸。所以,在完成了教学目标上的“一得”之后,他提出,每个学生再进入课文,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一般留足15分钟的“孔隙”,师生交流,老师点评,学生有了匀畅的呼吸,所学也超出了“一得”的范畴。这个经验,我一直坚持到我从教师岗位退下来。

想想种地,多么相关。那些不去捣碎的东西,是留给学生的兴趣空间。别怕他们不能一步认知到位,那样的空间,往往是学生可能继续深耕的地方。

留出孔隙好呼吸,是为了种子的需要。文学的每一个字,也是种子,它不是在密集的文字中找到位置,而是要在读者的心中留出空白,作者不必担心,这些孔隙会被读者钻进去产生误解,记住一句话——相信读者是聪明的。在文学上这叫“留白”。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哈姆雷特》中有句话,直译为“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给每个读者留足了吸收文学营养的孔隙,所以这部戏剧成为经典。想想我们的文学名著《红楼梦》更有“留白”的经典桥段——“栊翠庵品茶梅花雪”一回书,写这品茶细节,突然来一句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的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宝玉来品茶,确是高兴的事,而“正色”两个字来得极为突兀。妙玉年处青春,身在佛门,古寺青灯,空怀生命之热忱,却是形单影只,突遇宝玉,不抱返身希望,直当他是可诉苦的人,毕竟能来古寺与之坐品一壶茶的人极少,不抓这个机会,那些话都要烂在肚子里了。这个“正色”和那段话,就像土疙瘩,给人的感觉表面上看就是舛误,荒谬,而不解之中,恰好是读者走进去的入口。不是所有的人遁入佛门,终成善果。如果这一段,写得太挤太紧,甚至作者跳出来解释为何“正色”,不顾也不承认读者的阅读智慧,堵死了读者的再创空间,扼杀了读者的阅读思维孔隙,那留下的故事就少了深刻,也寡味。

想到我来秀才文学创作五六年,在这方面还真的存在问题,总觉得细腻如捣碎土疙瘩那样,才是对文学的负责。写好一篇文章,回头看,总觉得不够详尽,便添加描写与渲染,看似释放了,却堵住了风景的魅力出口。

我还记得上师范,在写作课上,老师就用我的一段文字,谈“写得太满”的问题。他提出一个问题让我们思考:你给读者留下了喘气的孔隙了吗?堵住孔隙,就是戕害文字的活力。

往田园跑,慰藉我的乡愁,我也总觉得,土地给我的创作灵感是挖掘不尽的。

春天来了,千里山海行的入口柳风,是多少写柳的诗词都无法尽述的美,它留给了我不一样的春景,也留给了呼吸柳风的空间,被人写过的柳色很多,“柳如烟”,“柳如裁”,“柳如眉”,“柳如丝”,都不是给我审美的终结,而是一种启迪,于是我有了“柳如雨”的妙趣,尽管此时无雨。

审美无终极。就像明天的生活肯定和今天的不同,时光给我们留足了审美的孔隙。孔隙,是为了更多东西的进入。

种地种菜,不能讨厌泥土不细,留出孔隙,给种子呼吸。教书留出审美获知的孔隙,给学生一点学习的别样情趣。穿过风景,在风景空白的地方,可能是我们深刻认识风景精妙的开始……

2025年4月10日原创首发秀才文学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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