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散文)

柳云岫 2月前 106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一年一度的除夕又一次准时降临在了这座刚刚被一场大雪厚实地覆盖住的小山村。清晨的阳光从蔚蓝色的天空洒向满地雪白山村,以及山村里一棵棵灰褐色的榆树枝上,一家家的烟囱里飘起了和天一样蓝的炊烟,袅袅然如雪域的精灵,摇曳着与蓝天融为一体,早起觅食的麻雀扑腾着掠过一片草垛,惊掉了挂在草垛上的雪,卜楞楞落了下去。这座被大雪覆盖的村子,在这除夕的清晨,如炊烟,如麻雀,如蓝天一样,活了。

前日方才久别到家,实在不想把这珍贵的时间浪费在睡懒觉了,我便趁着天刚刚放亮,早早钻出了被窝,担心吵醒女儿,蹑手蹑脚穿戴好衣服,急匆匆走出了家门。照旧,先点支烟,然后顺着门口的小路,绕过邻居家的院墙,踩着尚未清扫彻底的小路,站在了我每日清晨都要第一时间赶来的这个“高地”,这里居高临下,几乎可以一览整个村子,甚至可以看得清下面人家屋里屋外的走动。我喜欢这个地方,准确讲,是我喜欢这个时间,这个角度下欣赏这个村子,有种独霸一方,又有种唯我独醒的感觉。回村,除了可以享受久违的亲情之外,不可忽视这种别有的清净感,它真的可以让都市里生活久了、耳朵很“脏”的人,得到一瞬莫大的清净,或是“清洗”。就在一棵烟快抽结束的时候,下面不知谁家的一串爆竹声将我难得的雅兴完全吓飞了。是的,今天是除夕,有爆竹之声,就对味儿了。于是赶紧扭头,哈着冷气赶回家里剃须、洗漱。

除夕是村里一年中最最重要的日子,当然也算是最忙碌的日子,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不过农村人的除夕,并非是如往日般那样为了三餐而忙碌,而是忙在了上坟,忙着祭祀逝去的先人,年来了,该先问候祖先,才可享受美食,不可忘了本,这是农村人最朴实的讲究。

因为家族在当地较大,居住年代也久远,所以一代一代的先祖逝去,太多了,坟地就很难聚在一起,其中有一处坟地听说葬着我们家族在本地最早的一代先祖,得开车才能到达。因为这个坟地最远,坟地里躺着的先祖也资历最老,所以每年都会在一大早,赶着大家刚喝完早茶,便在村里吆喝,待各家派代表着聚在一起,开三五辆车,奔赴而去。今年我照旧也参与其中。匆匆忙忙喝完两杯茶,便和哥哥侄儿们一起驾车,和族里其他几辆车一起出发。一路上冰倒雪滑,提心吊胆,最后踩着齐膝的雪踏进了满是荒草的祖坟。实际上这里躺着的几位先人,我到底要如何称呼我自己似乎并不清楚,不过这不重要,我只知道这是祖坟,埋着我们王家的老人。所以跟着年长一些的兄长叔叔们,挂纸、焚香、烧纸、磕头、放鞭炮。这类似程序,按部就班,但不可不为。

从祖坟回来,已经接近中午了,再急急忙忙吃午饭。老家除夕这日的午餐,是固定的,恰如大年初一要吃饺子,元宵节要吃元宵,八月十五要吃月饼一样,除夕的午饭,得吃”搅团“。小时候母亲总会在吃前半带诙谐地重复一遍:“吃了搅团,迷迷糊糊过大年。”搅团是西北人特有的美食,更有着西北人特有的解释和寓意。搅团用荞麦面掺着白面,趁着锅里水翻腾,一把一把把面粉撒进去,撒的同时另一只手用擀面杖的一头儿一圈圈匀速地搅,所谓搅团的”搅“字便自然可以理解了,“团”者,糊状也。当然,搅团别名也叫“水围城”,据说是诸葛亮当初屯兵陕西的时候闲着没事儿发明出来的,但坊间传言而已,听听便罢。我更愿意相信父母口中的解释——吃了这顿搅团,就不再想过去的心烦事了,迷迷糊糊、开开心心过年。或许是一上午跑饿了,又或许是许久没吃了,这顿搅团竟然吃出了在城里的山珍海味都不曾有过的美味。

吃完搅团,整个村子的鞭炮声愈加红火了,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我们知道这个点全村人上坟进入了高潮,家家户户都在赶去自家先人的坟地,我们也不例外,急匆匆但也有条不紊地收拾香表茶酒,按照辈份先去曾祖和祖父母的坟地,再去父亲的坟地,最后去大哥的坟地……大雪刚过的山村小道上,积雪足足沿过膝盖,头顶艳阳高照,脚下积雪铺路,跌跌撞撞,整个上坟结束,已然下午四点多了,回到家用笤帚扫扫满是泥巴和雪渣子的裤腿和鞋子,浑身已感疲惫。女儿全程跟着,跟着上山,跟着挂纸,还一个不落地效仿我给先人磕头,又一路在雪路上连爬带滚地扑腾,竟然有种全年都未曾有过的兴奋。这是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跟着我去给先祖和爷爷,大伯上坟,我总是时不时刻意给她做一介绍:“宝宝,这里是爸爸的爷爷,这里是爸爸的太爷爷……哦,这里就是你爷爷……”只有介绍到爷爷的坟时,女儿的眼睛才有了明显的神情,嘴里嘟囔着:“哦,爷爷在这里呢,我记得爷爷……”

上完坟休息了一个来小时,其余人忙着剁肉,忙着炖鱼,我则招呼着两个比我高两头的侄儿负责贴对联。叫着他俩,主要是因为他们一米八五的身高,贴对联不需要站在板凳,而我的作用主要是负责看,看有没有贴反,看哪一副适合哪个屋子,毕竟在他们面前,我已到了足够指手画脚的年龄了,帮不帮得上忙不重要,参与感得有!

其实上完坟,贴完对联,年,或者说年味儿还是不算真正到来,在我的印象中,真正能感觉到过年了,是从把“王氏三代”的牌位请回来的时候,更何况与儿时不同,如今过年,堂屋的桌上,“王氏三代”的牌位旁边,还有父亲和大哥的遗像,他们回来,这年才算真的到了。哥哥准备好了签好的牌位,纸钱,香表,趁着夕阳跌进了西山的窝里,余辉染红村子的时候,我们一起端着备好的一切和先祖的牌位,去屋后的三叉路口“请”三代先人回家过年。这个“请”不需言语,大家一排排跪地,烧香磕头,泼洒茶酒,再以鞭炮引路,端着牌位回家,端端正正立在堂屋的桌上,旁边再立起父亲和大哥的照片,这样先人们就算是被请回来了。继而端上三盘瓜果零食,两碗汤面进贡,前面燃起香烛,此刻,屋里燃起的香烛散发出的特殊的气味袅袅飘起,屋外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看着立于桌上的牌位和遗像,不论视觉,听觉,还是嗅觉上,年算是正真来了。过年,不能光顾着活着的人开心,还要记着先人,记着那些我们已然逝去的亲爱的人,有他们“无声”的参与,这年过的才有味道。西北人的年,过的不仅是美食,不仅是俗套上的人情来往,更是一种缅怀,一种精神上的慰藉。这种年味儿,我在城里往昔不曾有,未来也不会有。

夜幕随着年味儿的真正降临而一起降临了,难得一场大雪的洗涤,除夕之夜的天一丝云也没有,没有光污染的村子,被漫天的繁星笼罩了起来,漆黑的夜如一面刚刚漂染出来的黑布,繁星如钻,镶嵌于其上,烁烁生辉,与地面上红色的灯笼相映,时不时窜起来的烟花,闪着红的、蓝的、紫的、黄的花火,缤纷五彩,那边才划过去,这边又亮起来,如七彩的流星,装点着原本镶满钻石的夜幕,远处没了叶子的老榆树的枝丫,在烟花和繁星的衬托下,隐约间唯美而虚幻,天地间的此时此刻,如你细心去品,像极了一幅吹墨而就的巨画,肆意却不乏精妙,柔和但不缺凌冽。

除夕的晚餐并不是最重要的,一般是简单的一顿臊子面,今年也不例外,毕竟半夜的那顿手把肉才是重点。吃完面,一家人围在堂屋的沙发周围,母亲端坐正中,母亲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一个个搬着小板凳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圆圈,中间的茶几上摆放水果瓜子,我和哥哥泡上了一壶红茶品了起来,母亲则不多言语,多半是看着眼前一圈的孩子们,以及在炕头嬉笑打闹的小孙子孙女,时而跟着她们笑,时而盯着我们笑,母亲这一刻的笑,或许是她不可控的,更是我们最赖以慰藉和温馨的源泉。电视机里的春晚,并没有人认真看,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装饰,就像过年就要放鞭炮,除夕就要看春晚一样,只是除夕的一个道具,是背景音乐。这种安逸而温情的时刻会过的很快,不觉间嫂子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铁盘子,盘子铺了层生菜,生菜上面,是满满一盘比拳头还大的手把肉,冒着热气和香气,落在了大家眼前的茶几上。记得儿时,也基本都是这个时间,馋猫一样等待着这一盘手把肉,如今肉一样,时间也没变,只是端肉的人变成了嫂子,母亲俨然如退休的老干部一样,一生难得可以坐享其成。看肉来了,大家一个个撸袖子,说笑间,拎起一大块香气四溢的手把肉,沾着椒盐大口吃了起来。当然在吃之前,母亲会低声示意,用小碗取一块,供在香火前的牌位边,先祖先吃,我们才能动手。而今虽然都不稀罕一顿肉的美味了,但除夕这半夜里的手把肉依旧会准时准点端上桌子,我想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仪式,一种别有的味道吧。

我酷爱这种年味,特别是除夕的年味,除夕是将年味儿推向高潮的一天,除夕的年味里有佳肴带给嗅觉的刺激,有一声声鞭炮带给听觉的震撼,更有不论在世或不在世的家人亲情所带来的久违却不陌生的对心灵的慰藉和抚慰,如果除却美食和热闹,或许所谓年味带给人,或者说带给我这种久别重归,容易感伤的中年男人最多的,也是最宝贵的,当属那种看不到,摸不着,却力抵千钧的来自家人之间的温情时刻,这种温情时刻,在除夕这日最为浓烈。除夕始于清冷的清晨,在子夜时分随着缓缓散去的爆竹声而结束,期间不论上坟,贴春联,还是请“三代”,吃手把肉,每一个程序都不可或缺,也不能省却,它们看似繁琐,但正因为有这些看似程序一般的活动,才让山村里的除夕显得厚重而饱满。

除夕是盼了一年的一天,除夕的年味,需要视觉去发现,需要嗅觉去品,更需要心灵去感受。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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