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北方忽冷忽热的山野里,生长着许多花事冷淡的树木。即使有些花也是细碎的清淡的,不够鲜艳的花序。我的记忆之中,第一次能在当地看见大如盘的花朵,还在二十年前呢。那时,我是在东沟林场的办公室,所看见的几张照片里。
林场的场长是位当地人,我们彼此都很熟悉。当我看见照片上的花朵,竟然是盛开的荷花,而且就生长在大院的池塘里,不由地一怔。如果不是有实物佐证,恐怕打死我都不会相信。
这个池塘不是很大,有几十平方米的样子。最初的作用是用来养鱼的,这种池塘每个林场都有,本着多种经营的理念,在局领导的倡议和督促下,作为基础建设而上马的。于是,所有林场的大山沟里便出现了众多的鱼塘、蛤蟆塘。东沟林场的鱼塘之所以出现在林场大院里,很大的原因是院子的空间很大,有足够的地块可以盛下它。另外,把鱼塘当作一处风景的设置,也是未尝不可的。
鱼塘里有一方清澈的水面,至于有多少鱼在塘里,是根本看不见的。我特意去那里走一走,水面上真的有几株已经枯萎的大叶子,有些绿色在上面,也是很破败的。此时已然是深秋,能看见荷的些许模样,也是在巩固心里的认可。
这些照片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几朵荷花鲜艳多姿,所呈现出的美感是无限烂漫的,让人不由地浮想联翩。我想讨要一张时,却被场长拒绝。他说是留给局长看的,工作上的事情是需要领导进行认证和许可的。第一次看见荷花的事情,便这样草草收场,也很快便忘在脑后,没有了任何印象。
二
东沟林场与我所在的三道林场不过二十多里路,虽然上下沟相距不远,却很少往来走动。这是因为那里并没有太熟悉的人,也就没有什么交往,便少有往来。再者,一个人的行走范围其实很小很窄,工作与生活的环境是紧密相连的,也基本是在围绕着两点之间来回踱步。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身边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包括东沟林场合并到三道林场,这里的场区便渐渐冷清了起来。我再来到这里,已经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记得那天天气不错,洁白的云朵像棉花团一样,在头上漂浮着,有几团浑然不动,宛若被挂在山顶的树梢上一样。青山的臂弯还是很强健有力的,不仅挽住了田野,也抱住了村庄。一条河流细细弯弯地穿过村庄,把这里的清纯都收于其中,又带去远方。
我在林场家属区里的街道上行走着,迎面走来一位老农,他半卷着裤腿,敞着怀,露出黝黑而嶙峋的胸膛,汗水在身上欢快地流淌着。他一只手牵着一头牛,另一只手却握在一个宽大的叶子,青青嫩嫩的。仔细看去,竟然是荷叶。
我吃惊不小,忙问老人家,这荷叶是从何处得来?他笑盈盈地回头一指不远处的林场大院。我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曾经的那些照片,还有水塘里那枯萎的荷叶,难道是那里吗?我立刻加快脚步,向那里奔去。
拐过一栋家属房,再绕过一条小水渠,那荷塘满满当当,哗地一下就晃了出来。
一片翠绿的叶子中间,有几朵荷花在绽放着,粉嘟嘟地招惹人眼,顶着初阳开得正艳。田田荷叶在为它殷勤地擎着伞,一对倩影美美地去水面上照来照去,许多的浓情蜜意在其间摇曳着,升华着。
荷叶聚集的地方是很稠密的,还有些稀稀落落地生长在一旁的荷叶,擎一柄柄小小的伞,好像是落到后面的几只小鸭子,在加紧速度往大堆儿里赶。荷塘边裸露着的岩石,让我想起荷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秉性,这里当然没有那么厚重的淤泥,便是不能覆盖池塘的主要原因。挖鱼塘之初的想法是为了养鱼,种荷的绝对意义也是为了给水面增加些秀色,至于它是否生长,是不是能够生长,种荷之初,是没有考虑过的。
就是当初的一个意外之举,而留下了可以绵绵生长的慧根。谁有一双慧眼,能看清这方水塘的未来,也许就是冥冥之中应该有的定数,让这里成为一道永远抹不去的风景。看似柔弱的荷,却有如此的生长旺势。那水下的藕根,如同把握自己命运的手臂,这里的生命之路尽管崎岖难行,还是尽可能地探索着,把握住可以生存的土壤。十几年的光阴,一点都没有荒废,在如此环境下生存下来,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十足的勇气。
几瓣落花漂在水面上,像一叶粉红的小舟,轻轻地,被风儿轻轻地推去,这么美这么浪漫的舟儿,会载上谁的灵魂?我觉得它已经划入我的心海之中,涟漪荡来,痒痒的,让人几乎不能自持。
花开了,就一定要有赏花的人,不然花颜空落,花事易老,空留嗟叹。有赏花的人在,花儿便会抖擞精神,一心一意地绽放。荷花的清雅是漫无边际的,不自觉地把人从世俗之中剥离开来,一份清辉从天上降临,徐徐落入荷塘之中。一颗清幽之心,不是随时都在心怀之中,但一定是要选择地域和时段的。只是,需要问自己,它真的到来了,可有空间安放?
荷的岁月都是在青嫩的时光里穿梭着,任由这份青春的记忆在心中存在几许,都是让人倍感欢欣的。我于荷塘边缓缓行走,可以从任何角度去忖度它的神韵,仿佛不管从哪里看去,都是它的正面形象。那背后的影子却印在水面上,有微风拂来,轻轻摇摆着,个性的舞蹈,发自心底,是那么的丰富多彩,婀娜多姿。
我一直都是从心底认可荷花的,总觉得一直都是与它直面的。细想想,去哪里见过了荷花呢?不觉间又有些模糊。荷的形象高大,始终都在我的心里装着,而且十分鲜活。这种熟识来自于日常光影的照见,所产生的记忆错觉。不是吗?荷花的颜色已经成为中国老百姓的生命底色,生活的角角落落都有它的形象描绘,因此,我的记忆被镌刻了,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三
这一次惊艳的发现,一下子吊足了我的胃口。转眼来到了秋季,便想着去看看秋天荷塘的样子,说去就去,反正也不远。
东北的秋天说来就来,快得像一阵风,蛮横地驱赶着绿色,如羊群一样跑散。秋日天气都是格外清朗的,高远的蓝色天穹之中,没有一丝纤尘,雨雾早已退却到很远的地方,去酝酿着新的企图。
已然要来到霜降节气,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山上的树叶还在,却是大片的柞树,近前不远就有,树叶卷曲,风来了,相互摩挲着,发出哗哗的声响。
荷塘以另一种姿态存在着。一派枯萎与萧条,却有一种意味在其间滋生着,漫漶着。此时的枯,更像是一种蕴藏,无限的生机与潜能都深埋在水下面。在这片枯萎中间,耸立着一支箭镞一样的花苞,尽管斑驳的浑黄已经慢慢地布满了茎秆,而花苞的鲜红还是亮人眼,明心神,好像是一盏小小的灯,照亮了荷塘里的晦暗。
这朵没有绽放的花苞,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苦寒所扫去的只是肉身上的痛苦,而精神的力量是永存的。竭尽心力雕琢的一朵小花,越是与苦难比邻,越能扮美素淡的光阴。借一朵随时可能凋零的微笑告诉世界,爱和宁静,都曾经来到过这里。美丽而清贫的秋天,孤独与傲然的秋天,孤苦之中还有一份清香,一份淡然,无限清远悠长。
或许这是一种归宿,却比活着还要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