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散文)

沈凌轩 2月前 115

天刚亮,早起的我照例在晨练打拳之前,先去看看自家菜地。

菜畦间潮乎乎的,沾湿了我的牛筋底太极鞋。在一小畦大蒜边,我弯下腰,伸手解开两爿相缠着的蒜叶,只见嫩绿的叶子上泛着银光,像撒了一层细碎的珍珠——那是露珠!眼看露水还很重,我没再深入园中,只是驻足欣赏自己亲手种植的一畦畦长势喜人的蔬菜:长着圆筒形空心叶的洋葱,长着油绿色戟形叶或卵形叶的菠菜,长着层层叠叠翡翠色叶子的卷心菜,还有青翠欲滴的小油菜、碧绿生辉的圆白菜……这片静卧于自己家园的菜地,是我在市区觅得的一方净土。

眼前一棵娃娃菜刚生出几个“小嫩娃”,犹如初生婴儿般娇弱。我蹲下身,轻轻拔去周围的杂草,唯恐危及“娃”们。这让我想起父亲常说的话:种菜如养娃,要用心,再用心。

记得儿时,在浙东一个千年古城的老家,我老是看到戴小竹笠系大腰巾的父亲忙碌于后院菜地的身影和他那副专注的神情。种菜时,他会蹲在畦边,像给婴儿包襁褓一样,轻轻将泥土拨向菜苗根部,生怕伤到幼嫩的根系。我常听他说:种菜如绣花,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

那片菜地位于十字街西北角的玉带溪南岸,原本属于荒滩,是健壮如牛的父亲辛勤开垦而成。清晨,他挑着粪桶去汲溪水,扁担吱呀作响,扰破了我的美梦,也让偌大的菜地由眠转醒。我揉去眼屎,透过木栅窗格望去,只见父亲弯着熊腰,躬着虎背,手执粪勺,正埋头浇菜。他始终全神贯注,手势动作总是轻轻的、慢慢的,嘴里还小声叨咕,煞是一位慈父在给婴儿喂水的同时哼着儿歌。那浇下的水珠落在菜叶上,折射出朝阳的光晕,也映衬着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眉宇间透露着他对大地的敬畏和对泥土的虔诚。父亲只是个荷锄耕种的普通农民,但此时此刻,他却像个在菜地上吟咏的田园诗人!

春季到来,父亲经常会在菜地间忙活好长时间。有个星期天,上小学的我想以《种菜》为题作文,便凑近正在开地翻土的父亲,问他种菜的诀窍。父亲说,想种好菜,先得有肥沃的土壤。他教给我一个“抓土识土”的小妙招:抓起一把深褐色的土,捏在手里能成团,松手又散开,它就是好土!说话间,父亲弯腰用铁耙翻起土块,将它敲碎,耙细,直到泥土松软如棉,再划定畦头,整地作畦。播种时,他小心翼翼,将种子均匀地撒在土里,再伸出手掌,巧用指力,轻轻压实。他强调,种子就像婴儿,要精心呵护。可是后来,步入少年的我初学播种,一心想着丰收,只顾将菜籽超量地撒落下去。父亲也不责备,只是笑道:菜和人一样,总得有空间才能生长,所以要合理密植。

夏天,菜地上生机勃勃。黄瓜架上爬满了藤蔓,翠绿的小黄瓜顶着黄花,像一盏盏小灯笼。父亲手把手地教我如何给黄瓜搭架,说竹竿要插得深一些,架子要搭得结实,不然经不起风雨。他还在菜地四周种上驱虫的香草,说是天然的防护网。夜晚,父亲常常坐在菜地边的石凳上,摇着蒲扇,闻着蔬菜的清香,自得其乐。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父亲总是贪早,趁着晨露未干时去采摘成熟的蔬菜。他说,这时候的菜最水灵。有时,我也会早早起床,跟父亲一起采摘。他指指点点地教我分辨熟透的番茄:看,颜色要红得发亮,轻轻一碰就能摘下来。父亲常带着我,将蔬菜去分给邻居,事后他便笑呵呵道:分享的快乐比独享更甜美!收获后的菜地也并不荒芜,父亲会及时种上萝卜和白菜,为冬收做准备。到了深秋,他又教我如何覆盖稻草给菜苗保暖,说那就像给婴儿盖被子。

冬天,菜地里依然有绿意。父亲会拿竹杆和塑料膜在菜畦上搭起简易棚,里面种着耐寒的蔬菜。他每天都会掀开棚子的一角通风,说是让菜苗透透气。下雪天,父亲会仔细地扫去棚顶的积雪,生恐压坏了棚子。我记得有个冬夜特别冷,父亲担心菜苗受冻,好几次起床去查看。第二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看到菜苗安然无恙,他脸上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后来我在市区工作,有了自己的住房,特意将父亲接来同住。位于五楼的房间虽宽敞明亮,却没有菜地。无论我和妻子怎样孝敬,父亲总是坐立不安。他常常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的空地发呆。没过多久,他就执意要回老家,说是在城里住不惯。我知道,他是想念那片菜地,想念那泥土的芬芳,想念那亲手培育的绿意。

再后来,父亲去世了。我常常梦见他在菜地忙碌的身影,醒来时枕边已湿了一片。为了延续这份记忆,我在开发区购置了一处可种菜的住宅。

我这片菜地,虽不及父亲的那般开阔,却也培管得生机盎然。韭菜、小葱、香菜……一畦畦蔬菜整齐排列,像一首首对仗工整的田园诗。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竹竿搭起黄瓜架,看着藤蔓一天天攀爬,开出黄色的小花。蜜蜂在花间穿梭,蝴蝶在菜畦上起舞,这方寸之地竟也热闹非凡。

最让我得意的是那几株番茄。从青涩的小果到红艳欲滴,我每天都要数上几遍。有时蹲在菜畦边,一待就是大半天。邻居笑我痴,说市场里什么菜买不到,何必费这个劲。我只是笑笑,却想着父亲之言:自己种的菜,吃的是心意。

傍晚时分,我搬把竹椅,就像当年父亲那样坐在菜地边。夕阳将菜叶染成金色,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菜花的芳香。恍惚间,我又看见父亲弯腰浇菜的身影,听见他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只要我人在菜地,仿佛能感觉父亲就在身边,指导我如何整地、作畦、播种、浇水、施肥……我这片菜地,不仅种出了新鲜的蔬菜,也种出了我对父亲的思念,更种出了我对生活的热爱。

我退休后的日子,在这方寸菜地上过得充实而宁静。我虽不像父亲那般精通农事,却也在这片菜地上写着自己的诗。每一片新叶的舒展,每一朵花开的瞬间,都是诗行中最美的韵脚。菜地成了我与自然对话的窗口。在这里,我学会了耐心等待,学会了细心观察,更学会了珍惜每一份来之不易的收获。每当我捧着自己种出的蔬菜,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不仅仅是收获的喜悦,更是一种与土地、与生命、与记忆的深刻连接。

父亲虽已离去,但他的身影永远留在我这片菜地里。他的教诲,他的笑容,他对土地的热爱,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这方菜地,不仅是我退休生活的寄托,更是我与父亲之间永恒的纽带。在这里,我继续书写着属于我和父亲的田园诗篇。

(完)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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