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溪头,第一眼看到这遍地荠菜的时候,我想起了夭折很久的妹妹。
她出生在那个贫穷的时代,一出生就有病,可怜的母亲每天抱着往医院跑。医生也只能看一看,开点药,治标不治本。她就像长在这溪头上朴素的荠菜,自己生,自己长,长什么样全凭天意。
母亲是一株老荠菜,经过风,经过雨,长得实在不显嫩。她就那么样开花了,结了籽,生了我们兄妹六个,一片荠菜平铺在溪头贫瘠的岗土上。
我是家里的老五,妹妹是老六。她在这个世界只存在了十个月,她让母亲频繁地跑医院,她让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她夭折的那天晚上,只有五六岁的我听到了母亲异常悲切的嚎哭。
她短暂的生命就像荠菜那微小的花朵,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但在母亲的记忆里,妹妹是永生的。
春水漫过河沿的时候,我拎着一只小竹篮跟着母亲往溪头去,新发的荠菜还沾着隔夜的水气,白茸茸的花苞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躲在长条状的叶片底下。
我蹲下,用指甲掐茎上的叶片,轻微的响动里泛出青色的汁液。母亲手里拿着小铲子,把整株的荠菜连根挖起。
母亲说:“溪边荠菜最知春。”她说话时,淡淡的雾正从她鬓边的银丝滑落。她总要把新采的荠菜在溪水里淘,一遍又一遍地淘,荠菜根一点点地抠着洗,很费事,但她不把根子掐掉。母亲说,这样能留住地脉里的甜。
我蹲在潮湿的苔石上,看竹篮底下渗出的水珠在石面洇出暗色的花——这景象忽然就撞碎了记忆的薄冰:小妹妹的脸似乎在石头上隐隐绰绰地显现。
有一段时间,我看什么都能看见小妹妹的脸:路边的碎石上,繁密的树叶间,河水的波纹里,山岩的水痕处……
恍惚间,小妹裹着碎花襁褓跟来了溪边,她抓了满把荠菜花咯咯地笑,花瓣落进酒窝里。母亲说,妹妹的脸像一只圆圆的苹果,看了就想啃一口;妹妹的“苹果”上起了红疹子,母亲用车前草揉出汁给她擦;妹妹没有衣服,母亲说,等父亲寄钱回来,扯块布,做一件花裙子。可谷雨前的最后一场倒春寒,带走了那个尚不会说话的小人儿。
母亲的哭声很凄厉,几十年后的今天,那声音依然清晰,她抱着已经没有呼吸的婴儿不肯松手的情景,依然像一幅画在我的眼前。
埋她那天,母亲在坟头撒了把荠菜籽,说地下的春天来得慢,让小妹慢慢等。
时光的钟摆摇摇晃晃,晃到了21世纪的20年代的今天,母亲早已经离世,在另一个人空间与她的女儿相依去了。溪水依旧在石缝间叮咚,溪头的荠菜花比以前还要茂盛。
那靠荠菜充饥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老百姓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想吃啥有啥,天天都过年。但依然有人采荠菜,似乎爱吃荠菜的人越来越多,荠菜变成了生活的点缀,变成了长久的大鱼大肉之后清肚刮油的东西。
我也常常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去挖荠菜,那带着浓浓的泥土气息的嫩芽,不仅仅有土地的味道,更有母亲的味道;那沾着露珠的田间小道,似乎总有提个竹筐的小姑娘蹒跚而来。
有时候,一抬头,似乎看到母亲和小妹妹依然在远处,她们身子伏得很低,很靠近泥土,母亲像是在教小妹妹识荠菜。我也凑过去,发现母亲后颈的皱纹像极了荠菜叶的脉络。
竹篮渐满,荠菜的白花在风里摇曳如星子。忽然,有细雪般的花瓣落在母亲肩头,我伸手去拂,却触到一滴温热的春雨。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