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小时候,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时,瓷碗里的白粥正腾起袅袅热气。这氤氲的雾气如宣纸上的水墨,缓缓洇开一室清宁。母亲系着靛蓝围裙立于灶前,铁锅里的豆浆已滚了三沸,她执木勺轻搅,豆香便裹着水汽攀上房梁,与悬在檐下的干艾草气息缠绵交织。辰时七刻,正是胃经当令,天地阳气如潮汐初涨,“食时”的钟磬在血脉中悄然敲响。
竹编餐篮里卧着三两只菜包,面皮透出荠菜馅的碧色,褶子细密如菊瓣初绽——那是母亲寅时起身揉面的功夫,老面酵头在陶瓮里呼吸一夜,方得这般蓬松筋骨。油锅中的面筋正吸饱热力,倏忽膨成金灿灿的云朵,母亲以长筷轻点,油星迸溅如星子坠入银河。“辰时食温,方护胃阳”,她总念叨这句,将滚烫的油条搁在竹篾上沥油,焦香里藏着二十四节气的密语。
我接过粗瓷碗,米粒在粥汤中沉浮如碎玉。举箸挑起腌萝卜时,琥珀色的酱汁沿箸尖滑落,“用箸夹菜,只取向己之一方”——这是《常礼举要》里“聚餐”章的训诫。齿间脆响惊醒了檐角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滴水瓦,翅尖扫落夜露,坠入院中青苔。巷口铜铃声由远及近,卖粢饭糕的小贩推车碾过石板路,吆喝声揉着晨风递进窗牖:“新磨的糯米哎——”
父亲就着酱瓜喝粥的模样,像极了神龛里那尊土地公瓷像。他鬓角覆着霜色,喉结随吞咽轻动,粥汤滑入胃腑的暖意,恰如《黄帝内经》所言:“食气入胃,散精于肝,淫气于筋”。粗陶碟里的咸蛋黄流着金沙,他用箸尖小心剖开,蛋白如碎雪铺在粥面——这动作传下来,我已重复了六十载春秋。当年我上学,晨起必先对祖宗牌位三揖,才举箸就食;而今虽免了虚礼,“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的恭谨却刻进了骨血。
巷弄晨曲,暮吟烟火。每日晨起,推窗望去,街市正苏醒在槐荫里。剃头匠支起红漆板凳,铜盆热水腾起白烟;茶肆伙计卸下门板,锡壶在炭炉上唱起咕噜小调。挑担的农妇歇在井台边,箩筐里水芹滴翠、新藕凝脂,沾泥的根须还蓄着塘泥的潮气。“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外乡人若此刻路过,必要被母亲唤住递碗热粥,听她絮叨本地“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老话。
忽有笛声破空而来。货郎担头悬着竹雀风车,彩纸旋成流霞,货匣里针线、糖人、艾虎香包挤作一团。童子攥着铜钱奔去,足音叩响深巷,惊起谁家晾竿上的蓝印花布,像只蝶栖在晨光里。母亲倚门笑望,从袖袋摸出红绳串的铜钥,打开樟木箱取出一包松子糖——那是她存了半月的甜味,专待货郎的笛声。“赐人不曰来取,与人不问所欲”,馈赠的禅意藏在温热的掌心。
食养之道,五谷为养,五果为助。餐桌如微缩的农耕图谱。青花碟里咸齑炒毛豆,是立夏腌的雪里蕻;釉陶罐封着桂花蜜,采自秋分时的金粟;瓦盆中酒酿圆子浮沉,糯米是去年冬至浸的。母亲布菜时如点兵,白粥为帅,杂粮作辅,一碟凉拌马齿苋是伏天的降书。
夹起油条蘸豆浆,酥皮在乳浆中软化如云絮。这“金玉满堂”的搭配暗合医理:油炸燥热配豆浆甘凉,恰似阴阳相济。嚼得极慢,下颌如石磨碾过岁月,“细嚼慢咽能促胃液生,磨食糜以养脏腑”——这功夫练了几十年,当年饥荒时一碗糠粥要啜半个时辰,如今倒成了养生圭臬。
箸尖轻点腌萝卜,琥珀纹里漾出时光的层次:春分入坛的萝卜脆嫩,芒种加紫苏增香,霜降封坛前浇一勺梨汁。咸鲜在舌尖化开时,耳畔忽闻母亲幼时的训导:“同桌吃饭不另备美食独啖”。记忆里她总把蛋黄拨进我碗中,自己嚼着咸菜,笑纹里泊着月光。
辰光永续,布衣菜饭,可乐终身。铜铃渐远,麻雀在檐角梳理绒毛。搁箸整衣,粗瓷碗沿不留半粒米——“碗中不留饭粒”是《常礼举要》最朴素的诫命。走向院中藤椅,袖袋滑落半卷《饮膳正要》,泛黄纸页间批注密布:“辰时食温,以养胃气”。
我收拾碗碟,触到母亲龟裂的指尖。这双手曾采桑育蚕、纺月成线,如今在豆浆热气里浸润得柔软。她忽然哼起俚曲:“辰时的龙抬头哎——”,沙哑调子惊飞麻雀,翅影掠过土地公瓷像的笑脸。神像肚里藏着当年的婚书:“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七夕同拜天孙”——原来举案齐眉的誓言,都化在每日辰初的举箸之间。
晨光移过窗棂,将箸影拉长如计时圭表。粗茶淡饭里的春秋流转,终成血脉里的刻痕:箸尖挑起的不只是食物,更是“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命哲学。当铜铃再响于明晨,辰时的胃经仍会如约鼓动,而那双递来粗瓷碗的手,早已把时光熬成若粥的记忆,如一阕温馨的岁月。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