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安静的,整个大地被一片水银包围,蛙鸣隐匿在荷塘深处,高一声,低一声。不紧不慢,不骄不躁。辽阔的夜晚,山沉默了,南河依旧奔腾不息,牛马羊在树下,或者栅栏里,卧着,站着,躺着,思考着,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万物皆有灵性,此刻,草木葳蕤,杏花随着风一起来造访,一朵一朵杏花儿,凋零的姿势,优雅,自然。不卑不亢,人间在落一场杏花雨。狗像挨了一闷棍,呜嗷嚎了一嗓子,南河屯被突然撕开一道口子,接着,沙沙沙,喳喳喳,一阵紧锣密鼓的脚步,将羊肠子小径踩得生疼生疼,男人,女人,孩子。黄河口决堤似的,泼向屯子的刘会计家,下午四点钟光景,一辆白色的汽车嘟嘟嘟驶入南河屯,在马路两边大田锄地的人,停下锄板,朝这边张望,汽车斗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大纸盒箱子,靠近汽车的人眼睛一亮,发现是一台长虹牌黑白电视机!这黑瞎子是老少爷们想了很久,想得脑壳都疼的好东西。它不仅能看到世界各地的美景,播放一年四季的天气,法制天地,法律讲堂,还有中央新闻,国际奇闻异事,还可以收到大大小小许多城市的电视频道,国内国际赛事,海湾战争,还有武侠,言情,都市喜剧等等各种体裁的电视剧。一河之隔的北河屯,好几家买了电视,大伙趋之若鹜,成了茶余饭后,争相谈论河参与的娱乐方式。南河屯除了乡上的吴书记家有台十四英寸彩电,其余三十九户都没有。南河屯的人节俭,抠搜的,不大方,舍不得花钱。北河屯的人看得开,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活得通透,他们比南河屯的人过得幸福,洒脱。南河屯的父老乡亲在一起扎堆时,有人发过誓,手头宽绰,什么不置办,也要抱一台电视回来。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谁买得起电视,谁的脸上就有光。大队的张会计,率先买来电视,一点不意外。张会计怎么也是个官儿,一到十冬腊月,请他吃杀猪菜的人络绎不绝,别说买一台黑白电视,就是买三匹高头大马,这钱他也掏得起。白色的汽车在大街一出现,人们不由自主想到是张会计家买了电视。前些日子,张会计家的大闺女,丫蛋儿就在我们面前炫耀,他父亲要买电视了,到时候请我们去他家看电视。
男男女女,扛着铁锨,锄板,牵着一头牛,牛背趴着一把犁,肩头挑着一根扁担,前面一箩筐,后面一箩筐。筐里是绿油油的玉米苗,青草。一筐的夏天,大伙推着搡着拉着拽着,潮水一样向汽车停泊的地方泼去。
白色汽车果然在张会计家门口,一匹骡子似的杵着,张会计的老婆穿着一件桃红色短袖上衣,水蓝色牛仔裤,一笑百媚生,招呼司机和另外一个男人抬着大纸盒箱子往堂屋走,人们从四面八方汇拢来,搭把手的,看热闹的,插嘴叭叭的,卖呆的;趁机抓一捧瓜子嗑的,拆了糖果皮塞嘴里的,有小崽子随手牵羊把张会计家大闺女的皮球揣兜里的,还有一个瞅见立柜上放着的一角钱纸票,四下一撒目,没人注意,捏在手心,混乱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老光棍子四个眼偷偷挨近李寡妇,照着她的前胸死劲抓了一下。人多,杂乱。不妨碍安装电视的人,在几个人搭把手后,调出图像,竖起电视杆儿,张会计的老婆跑前跑后,递烟倒茶,找螺丝刀,扳手。待张会计骑着海燕二八自行车进了屋,人们不由自主闪出一条道,安装电视的师傅,拍了拍手掌,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张会计和他攀谈起来,给师傅点了一支香烟,对,大生产烟。那会子,抽一盒大生产烟是很有档次的,不是一般人。张会计呲哒老婆一句,愣着干嘛,炒几个菜,今儿中午我和师傅喝一杯。家里有一瓶窖藏十年的陈香酒,师傅笑了笑,不了,我得到另一家去安装调试电视机。看热闹的人,意犹未尽,有人说,放电视剧看看呗,香港的《射雕英雄传》,片头曲好听着呢。张会计不好意思拉下脸,新买的电视,屏幕嘎嘎新,几个大埋汰手,摸来摸去,电视屏面也脏了。张会计就说,要不,大伙晚上来凑热闹?白天没有好节目。人们还是不动弹,把个电视调来调去,张会计心疼的像被一把刀子剜了。碰巧,老婆端着一盆面条进来,张会计轻声咳嗽几下,咳咳咳,那什么,我们要开饭了,你们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四个眼撇撇嘴,张会计,我半上午才吃得,不饿,四个眼不走,刘寡妇也不走。张会计灵机一动,冲老婆发火,说,瞧你擀得面,齁咸齁咸,驴草,做点饭也做不明白!张会计把酒杯咚咚咚,顿在桌子上,四个眼觉得再呆着不是事儿,操!会计,你是杀鸡给猴看,不看了,回家觉觉!
四个眼一走,一群人也嗡嗡嗡,蚊子似的散了。
夕阳西下,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我们从中午就盼着,太阳快点下山,吃了晚饭,到张会计家看电视剧,热播的《射雕英雄传》,越盼着日头落山,越不落。恨不得拉满弹弓,把浑圆浑圆的日头射下来。小孩子的世界,干净,纯粹。不懂大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有电视看,谁也没法拒绝。
总算黄昏了,割了猪草,喂了猪鸡鸭狗,一只猫,三只羊,一匹枣红马,也喂了自己。母亲做得韭菜盒子,在铁锅烙得,油渍渍,香喷喷,两面全是嘎,嚼起来好香。也顾不得烫嘴,刚出锅就站在锅台,吃韭菜盒子。一憋气干了六个,弟说,走吧,晚了就没地儿看电视。我手里攥着一个韭菜盒子腋窝夹着一个马扎,弟在前,我在后。一路上,三三两两的人,呼儿唤女,涌进张会计家。那些天,张会计家像过年,确切的说,像逢上大喜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五间瓦房,三铺炕,地上,窗台,就连他家柜顶,腌渍酸菜的大缸,也占着人。电视剧演完了,夜深了,月亮偏西了,人们仍津津乐道的讨论剧情。
张会计家的炕上,地面,柜上,甚至锅台,垃圾横陈,瓜皮,瓜子壳,烟蒂儿,粘稠稠的痰,花生壳,哪里都是。人走后,张会计的老婆,一一打扫,清理完,浑身疲惫,有的人因为没占到好位置,没看好电视剧,居然怪罪在张会计两口子头上,有一天早晨,张会计老婆起来做早饭,发现锅里躺着一摊水,她以为是昨黑刷锅没捯饬干净,用瓢舀了一下,凑近鼻子一闻,妈呀!哪里是水,不知谁个挨千刀的,将一泡尿拉在锅里,那是一家人做饭吃的锅啊!张会计没有义务和责任,白白把电视给人看吧?不懂得感恩也就罢了,人揍得干出缺德带冒烟的事儿,将污秽物拉锅里,天打雷劈的玩意!
大概是电视买回来的一周后,张会计索性让老婆天一擦黑,就放下窗帘,插上门。谁也不接待,谁也不得罪。
不久,南河屯又有人从县城买回电视机,黑白的,一台,两台,你买,我买,说也不肯落后。第二年,刘书记先换了一台二十六英寸的大彩电,张会计也不甘落后,换了彩电。父亲卖了圈里的一头肥猪,骑自行车去乡上,傍黑时候回来,身后跟着一辆蓝色四轮车,几个人帮着父亲从车上卸下一个纸盒箱,我家也有了黑白电视,再也不用厚着脸皮到张会计家蹭电视看了。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