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已十五年,每当忆起她的音容,那幅裹着扎头巾的画面便在脑海中反复浮现。扎头巾包裹的齐耳短发,似是捆住了岁岁年年的四季更迭;褪色布结的褶皱里,悄然藏着岁月的沧桑印记。勾勒出母亲一生艰辛半世辛劳的模样。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老家的中老年妇女常裹着黑色或靛蓝色的头巾,用来防尘、防晒或保暖。这种头巾是由农妇自织的白土布制成,待染布匠走村串巷时染上色,便成了俗称的“扎头巾”。自我记事起,母亲头裹扎头巾的装扮,就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生我那年正好四十岁,因此,待我四五岁记事,她早过不惑之年,头上裹着的扎头巾,是她最稀松平常的形象。母亲头上的扎头巾,这看似极其普通的物件,却承载着我对母亲特殊的情感,成为我一生难以忘怀的念想。
儿时与母亲同睡,每晚入睡前,总能看见她取下扎头巾,晾在床弯处,随后放下灰色蚊帐。每当我嚷着被蚊子叮咬,母亲就会用那方头巾在蚊帐内用力往外扇动,一下又一下,直至将蚊子驱赶干净,哄我安然入睡。她扇动头巾的节奏,宛若温柔的摇篮曲,伴我进入甜甜的梦乡。有时,半梦半醒间,我闻到扎头巾漂来的皂角香,那是母亲勤劳的味道。
母亲每日总是早早起床,穿衣洗漱后,便开始裹扎头巾。她动作娴熟:双手捏着头巾两端,先贴向额前,再朝后拢起,沿着两侧仔细包裹至脑后,最后熟练地打上布结。临出门前,她总会走到柜台上的旧镜前,认真端详,确保头巾平整服贴。那旧镜子,早已布满岁月的痕迹,却映照出母亲纯朴而善良模样。
清晨,母亲迈出卧室便径直去了厨房。她揭开灶台上大锅,往已备好切碎猪草的锅中注满清水,撒上碾米时筛出的谷头粗糠,盖上木盖点火熬煮,随后转身准备全家人的早饭。岁月久远,已记不清那时的早餐具体是什么,但肯定不如现在丰盛,想来不过是些粗粮淡饭,简单至极。
比母亲稍晚起床的父亲,一起身就出了门,也不知他忙些什么,反正母亲饭做好时他便回来。母亲做好早饭,一边催促我们几个孩子起床,一边去猪圈里喂食。她瘦小的身子在屋内屋外不停穿梭,脑后黑巾扎成的布结两角,在晨曦中如轻盈翻飞的家燕,忙碌不停。
那个年代,农村以生产队为单位统一出工,即便有自留地的农活,也只能在中午休息或傍晚收工后抽空料理。母亲早晨操持完家务,匆匆扒几口早饭,出门前顺手拢了拢头上扎头巾,便扛起锄头或手持镰刀,与其他社员一道出了村口,沿着池塘边的小路,朝远处的山冲走去。“春天孩儿像,一日变三样”,阴天时,母亲她们会带上雨笠,雨来便戴在头上,紧紧压在扎头巾上。春寒料峭时,有的男人会披上棕编的蓑衣,那蓑衣厚厚的,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是遮风挡雨的好物件。如今那蓑衣在乡村难得寻见,倒是现代都市,那些装修精美的田园风格的大酒店,时常能见,俨然农人劳作归来将其挂于墙上的景象。这暂且不提,眼下向山冲远远望去,细雨朦胧的田野里,披着蓑衣、戴着雨笠的劳作身影,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田园画卷。而母亲,就是这幅画卷中最动人的一笔,他在田间辛勤劳作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这画卷却不是酒店能仿效出来的。
早春农闲时光,在开春不久,惊蛰未至,万物尚末复苏,春耕春播还不着急。村里派给母亲她们的多是割草、修岸的轻活,不算十分繁忙。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一起出工,让我在旷野里随意玩耍,去田埂或山坡上寻些野果吃。可我在母亲干活的地方周围转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一点能吃的野食。还是母亲趁休息时间,让我坐在田埂上等着,她朝山坳的油茶林走去。不一会儿,母亲提着扎头巾回来了,头巾里鼓鼓囊囊的。她打开头巾,里面装满了茶耳。这下可把我高兴坏了,忍不住蹦了起来。茶耳学名叫茶饼病,是油茶树新发的嫩叶被食用真菌侵蚀后长成的肥厚叶瓣,吃起来清脆甘甜,是我们童年最喜爱的野生食物,一般平时很难寻觅到。据《神农本草经》记载,茶耳有极好的药用价值,它具有清热解毒、润肺化痰、促进消化之功效。如此这般好的美食,竟以为是母亲如魔法般变幻,信手拈来,全然不知采摘时的艰辛,后悔孩提时不经事。母亲扎头巾里盛着满满的幸福和山野的味道,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从未淡去。那一刻,母亲的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容,看着我吃得开心,她的眼里满是慈爱。
20世纪60年代初,农村家庭陆续分到小块自留地,用于种植蔬菜、饲料。自留地诞生于农业合作化与集体化浪潮当中,1958年人民公社化运动兴起时,曾被全部收归集体。直到农民“大食堂”解散后,这些土地才重新分配到户,并明确实行长期不变政策——土地所有权归集体,使用权归农户。起初,各家自留地多分布在房前屋后或邻近庄稼地旁,后来,村民们自发到村后山冲开垦荒地,久而久之,这些旱地也成了自留地的一部分。自此,村里的成年人除了要完成集体劳动,还要抽空打理自家田地。
每当父母去山冲的旱地劳作,总会带上年幼的我。我常被安置在坡地上玩耍,清晨的山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我顺着天然土坡来回滑行,尽情撒欢。待日升中天,炽热的阳光炙烤大地,暑气蒸腾。玩累了的我顶着烈日跑到母亲身边抱怨:“好晒啊!”母亲闻声,立刻取下头上的扎头巾,蘸上带来的井水浸透,然后轻柔地覆在我头顶。霎时间,清凉的水气混着母亲身上特有的气息萦绕而来,燥热与疲惫瞬间消散,只余满心惬意与安宁。
那方洗得有些发白的头巾,为我挡住了灼人的阳光,却让母亲的银发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那时的我尚不懂得,母亲扯下头巾的瞬间,遮住的是我头顶的骄阳,却把所有的辛劳与酷暑都留给了自己。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时光里,母亲用体温为我撑起了一方荫凉,而她自己的脊梁,却在岁月的骄阳下渐渐弯成了故乡的田垄。
那时,我家六口人,大姐稍年长,早年外出读书,二姐、哥哥和我都未成年,全靠父母挣工分养活一大家子,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于是,父母商量后,春天把屋后那三分自留地改种了席草,夏天收割晒干捆好收起,到冬天农闲,尤其是冬雨连绵的日子,母亲便拉着父亲一起编织草席。编席编编停停,通常几天才能编成一条,待攒够三五条,选个圩日,挑至十五里路外乡集镇售卖,换点钱补贴家用。
编席子枯燥乏味,人得挺直腰板坐在席架前,插草压筘,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往往忙乎半天,编出的草席也没见多长。有时父亲因编席辛苦跟母亲闹别扭,然后不欢而散。每当这时,母亲总会泪眼婆娑,从头上取下扎头巾,默默地擦拭着眼角。编织草席,父母那辈还是娴熟的技能,如今却已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工艺名录,可见,这世间沧桑变化何其之快啊!
在记忆的长河里,母亲的一生满是艰辛,其前半生尤为凄苦。七岁时,因外婆家子女众多难以养活,外公无奈将她送去别家当童养媳。十二岁时,外公实在不忍外婆整日以泪洗面,花双倍价钱才将她赎回。成年后,母亲嫁给了身为孤儿的父亲,家中一贫如洗,无依无靠。婚后,父母靠着勤劳节俭勉强度日。母亲先后生下八个孩子,却有四个不幸夭折,其中最大的孩子离世时已十三岁。每一个幼年逝去的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伤痛。那些日子里,母亲常常独自坐在角落,抱着孩子的衣物默默流泪,泪水浸湿了她的扎头巾,也浸透了她的心。
母亲年轻时曾患重病,产后症发作,险些丧命。当时病情危急,父亲请来了舅舅,乡亲们甚至开始准备后事。所幸母亲最终从死神手中挣脱,死里逃生。病愈之后,母亲的身体愈发清瘦单薄,却依旧用扎头巾裹住明显枯黄的头发,每天继续坚持田间劳作、操持家务。
小时候,我时常肚子闹蛔虫,发作时腹痛如绞,冷汗浸透衣衫。每回这时,母亲便将我驼在背上,让我的肚子紧贴她温暖的脊背,哼唱着轻柔的童谣来回踱步。我的脸颊贴着她扎头巾,在熟悉的气息里,疼痛渐渐化作倦意。那时才明白,母亲的扎头巾不仅是防尘防晒的物件,更是我童年最安心的港湾。
母亲头上的扎头巾,宛如一首悠长的民谣。春播秋收时,它沾着晨露与泥土,勾勒出母亲田间劳作的身影;寒来暑往中,它裹着灶台烟火,编织起温暖的生活之网。它见证着母亲恪守传统美德的坚韧,承载着无私奉献的母爱,每一寸布料都浸透了勤劳与温暖。
长大后,我渐渐离开了家乡。像一只飘向远方的风筝,母亲的扎头巾犹如纤细悠长的绕线,一头牵着自己,一头系着母亲。在城市的喧嚣中,在名利熏染的旋风里,母亲拽着绕线为我调准方向。每当遭遇挫折与困难,倍感疲惫与迷茫时,我会想起母亲在田间劳作的样子,想起那方扎头巾,心中便会涌起一股力量,支撑着我继续前行。
结婚了,妻子曾经亲手为母亲偏织了几顶漂亮的羊毛帽子,说是要给她冬天御寒保暖。羊毛帽子款式新颖,质底柔软,色彩鲜艳:有红色、紫色、还有蓝色的。然而,每当冬天来临,寒意渐浓,羊毛帽子依然宝贝似的珍藏在母亲床头的木箱里,不舍得拿出来。问她时,母亲解释说:“那羊毛帽子金贵,等到老得动不了再戴。”听着这话,我顿感哽咽。其实,母亲早已习惯了那方扎头巾,尽管不如羊毛帽子厚实,她却总觉得扎头巾裹得踏实。
如今,母亲已离开多年,她的扎头巾却成了我心中的血脉图腾,在我的身躯里延续着她的纯朴与善良,托举起生生不息的希望。也许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样一方扎头巾,它承载着我们对家人的深深眷恋,提醒着我们要永远珍惜那些温暖而珍贵的回忆,始终记住那份深深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