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茉莉花茶(散文)

洛千影 1月前 55

母亲的茉莉花茶

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四月的乌兰察布还在刮白毛风。我蹲在供应社斑驳的土墙根下,看母亲用蓝头巾裹着个牛皮纸包匆匆走来,碎雪粒子扑簌簌打在她深灰色的棉猴上。纸包裂开道小缝,一缕清甜的香气乘着北风钻进鼻腔,比晒干的沙枣花还要沁人。

“妈,这是啥呀?”我蹦跳着去够她臂弯里的包裹,冻得通红的手指刚触到纸包边缘,就被母亲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轻轻拍开。

“南方来的稀罕物。”母亲把纸包往怀里紧了紧,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等你爹爹的同事来了才能开封。”她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里,我注意到她围巾边缘结着细小的冰晶,那是从粮站排队时沾的霜花。

那天傍晚,父亲裹着羊皮袄子踏进家门,身后跟着三个裹得像粽子的同事。母亲正往搪瓷茶盘里摆鸡蛋糕,铁皮饼干筒里飘出的甜香混着灶台上的莜面鱼鱼味道,在结了冰花的玻璃窗上凝成朦胧的水雾。

“老张,你这媳妇儿真讲究。”陈叔叔摘下狗皮帽子,露出冻得发紫的耳朵,“连茉莉花茶都舍得拿出来待客。”

父亲搓着手在火炉边取暖,煤油灯将他佝偻的剪影投在糊满报纸的墙上:“她呀,就认这个死理儿,说工友们大冷天来家坐坐,不能光喝砖茶糊弄。”说着朝里屋努努嘴,“为这罐茶叶,把攒着扯布的钱都搭进去了。”

这话让我想起半月前粮站的情景。母亲攥着粮本排在队伍末尾,前面裹着羊皮袄的老汉正跟人抱怨:“南方的茉莉花茶卖到两块五一斤,够换二十斤棒子面了。”母亲的手指在蓝布围裙上紧了又松,最终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卷毛票。

此刻茶香已随着水汽在屋里漫开。赵叔叔被烫得直吐舌头,却舍不得放下蓝花盖碗:“嫂子这茶沏得地道,水温正好激出花香。”李技术员把咬了一半的鸡蛋糕塞回油纸包,中山装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后来我才知道他要捎给乡下害肺痨的老娘。

里屋门帘的缝隙里,我看见母亲立在八仙桌旁续水。她鬓角的白霜在暖黄灯光下变成淡金色,围裙上还沾着搓莜面留下的粉末。父亲突然压低声音:“等开春道班要往二连浩特挪,我想让秀去集宁念书……”

茶碗与铁皮暖壶磕碰的声响盖过后半句话。母亲续水的动作顿了顿,滚水在盖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不是说好等秋收后?孩子才……”

“今年雪大,化冻后路基怕要返浆。”父亲从工装裤兜摸出半包经济烟,烟卷已被压得扁扁的,“我跟技术队走,你带娃留这儿我不放心。”

窗外的北风突然尖啸着扑向防风塑料,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母亲转身从碗柜取出晒干的沙枣,盛在掉了漆的搪瓷碟里:“集宁二铁小要考试入学,得先托人弄复习资料。”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罐上“杭州茶厂”的烫金字,“再说这房租……”

深夜,我被尿憋醒时,父母的声音还从门缝里漏出来。父亲的计算本摊在炕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铁轨枕木般排列:“道班补贴加上你的代课工资……”母亲的声音混着纳鞋底的拉线声:“礼拜天我多接些缝补活儿,刘会计家闺女要出嫁,光被面就四床……”

月光透过防风塑料的冰花,在茉莉茶罐上投下奇异的光斑。我蜷缩在带着樟脑味的棉被里,听见母亲轻声说:“再难不能影响孩子的读书,你看李技术员,要不是中专毕业......”

三天后的傍晚,我终究没忍住偷喝了那罐茉莉花茶。铁皮饼干筒在板凳上摇摇晃晃,晒干的茉莉花在沸水里舒展成雪白的云。由于茶水过浓,加上第一次品尝,不胜茶力,当茶汤第三次滚过喉咙时,墙上的奖状开始跳旋转舞——那是父亲去年得的“先进工作者”,镜框里还夹着我描红的《东方红》歌词。

“秀娃!”母亲的惊呼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躺在炕上,看屋顶糊的旧报纸簌簌晃动,“大干快上”的标题在茶香里扭曲成蚯蚓。母亲把井水浸过的毛巾按在我额头时,父亲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所跑,军大衣下摆沾满夜路的泥浆。

后半夜,我像块烧红的烙铁在炕上翻腾。母亲把晒干的茉莉花缝进纱布包,搁在我汗津津的胸口。父亲蹲在灶台边熬小米粥,红糖罐见底时,他忽然说:“等商都那边播种机改良完,我能多领半个月补贴。”

晨光爬上糊着牛皮纸的窗棂时,母亲正在称量茶叶。戥子上的铜星微微发亮,她剪开装白糖的油纸包,将珍贵的茉莉花仔细分装。父亲蹲在门槛修我的棉鞋,忽然抬头说:“我想好了,秋收前哪儿也不去,先教秀娃认全上学需要都会的生字。”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品尝着新泡的一杯茉莉花茶。在我的少年记忆中始终都有茉莉花茶那清新淡雅的香味儿让我感到内心平安。茉莉花茶香是家和母亲的味道……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最新回复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