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褶皱(散文)

萧逸尘 1天前 17

2025乙巳新春,注定潦草落幕。

甲辰龙年腊月二十三傍晚时分,当呼呼劲吹的西北风渐行收敛它狂暴的脾气,一袭阔大的暗黑色幕布也卷没了这一天的最后一缕光明。暮色苍茫,街道两边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如点点繁星,为即将莅临人间的新春佳节营造出浓郁的喜庆氛围;清脆响亮的鞭炮声和“二踢脚”(北方方言,一种爆竹)蹿上半空时炸裂的钝响相互交织,仿佛正在演奏一曲激昂澎湃的迎春序曲。期间,偶有礼花绚丽绽放,像是将夜空妆扮成了头簪五彩花朵的俊俏姑娘。

这一天,是民俗中送灶王爷的日子,早已备好年货的人们,都在满心祈愿灶王爷飞升天庭之际,能在玉帝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也好赐予人间多福多寿、幸福美满。

然而,与外界的红火热闹迥然不同,一套三室两厅的老旧住房,却冷清得令人窒息。

这是建造于二十多年前的一栋单元楼。它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在时光的慢慢侵蚀下尽显沧桑——熏黄的吊顶、脱落的墙皮、磨损的地板,无不诉说着岁月的无情流变。客厅天花板上,一盏多年未曾擦拭的旧式吊灯,就像这位老者困顿的眼眸,散发出朦胧而颓丧的微光。楼宇门对面,老岳父右手拎着拐杖,将整个身子深埋进沙发里,脑袋低垂,默默打着盹儿。他的头发已然掉光,光秃秃的头顶上,奇形怪状盘踞着几片枯树皮般的瘢痕;一身暗蓝色的棉衣棉裤,松松垮垮包裹着他臃肿的躯体,看起来有些笨拙,而衣服上深深浅浅的褶子,让他愈发像是一株虬枝横斜的老松,倔强而孤独地抵御着岁月的严酷风霜。

阳台上,一团团水蒸气袅袅升腾,朦胧了窗玻璃,洇湿了旧屋顶。妻的身形隐在其中,仿佛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写意画。然而,整个屋内的空气却粘稠而沉重,像凝固一般。这当口,我只想出去透透气,抑或感受一下新年将至的喧腾氛围。可是,老岳父剧烈的咳嗽、将浓痰吐进痰盂的轻响,以及他不慎踢翻痰盂的撞击声,犹如一道道绳索,硬生生牵绊住我想逃离的脚步……

妻弟兄姐妹六个,大哥年逾古稀,作为“老疙瘩”的妻也已半百。早年,岳母因病去世,独留下岳父困守在这狭小逼仄的老宅里苦度光阴。时过境迁,鲐背之年的老岳父无论吃饭、睡觉、洗漱,还是去卫生间,都需要儿女陪伴和照料。然而,六个儿女中,除大哥、大姐和我妻,与岳父同住在这座小城外,其余三个子女都在外地工作,根本无暇顾及老岳父的生活起居。若是平日,身边的三个儿女尚可勉强应付,可时逢年关,每个家庭背后都是一大家子,都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又有谁能“全天候”陪伴在岳父身边呢?只不过,因妻与娘家住得最近,照顾老人的重担大多落在了她的肩头。

从腊月二十三到除夕,妻如同拧紧发条的时钟指针,一直困在娘家与自家围成的表盘里反复旋转,似乎,唯有这根发条铿然崩断,才能止住她奔忙的脚步。虽说两家同住在一栋楼里,不过隔着一个单元,然而,下二楼爬四楼、下四楼再爬二楼,每一趟下来,都足以让她腿脚酸麻,每走一步都尽显疲态。

很长一段时间,老岳父的身体如同他那座年久失修的老宅,即便每片砖石都在悄然老化,倒也无甚大碍,然而,刚进腊月的某一天早晨,老岳父起床时不慎摔倒,竟使他的性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原本性格刚强、做事果决的他,一夕之间变得孩童一般粘人,甚至,整宿不眠不休地闹腾。譬如,他常常在床上躺卧不到十几分钟,便嚷嚷着睡得不舒服,要到沙发上小坐一会儿;可是刚在沙发上打个盹,便又吵闹着非到床上睡觉不可。或许,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让他倍感孤寂,也让他倍觉胆寒;又或许,在失去自身掌控权后,他正试图通过操控他人来重建他作为父亲的绝对权威。关于这一点,没人知道其中的缘由,也无法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但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经他这么一折腾,负责轮流陪侍的儿女们任谁也无法睡个囫囵觉,且一个个被名为“孝道”的一道缰索牢牢困住了身心。

好些日子,妻总是傍晚时分在家里草草吃完晚饭,尚来不及收拾残局,便心急火燎返回娘家。次日,曙色初现,才会眼圈乌黑,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家中。白日里,妻合眼歇息没多久,便需再次奔回娘家,接替一夜未眠的哥哥或姐姐。

当然,这段日子,为有个照应,我和儿子也几乎每天都在岳父家吃饭。虽说,在岳父家和自家并无多大差别,可作为女婿和外孙,在他人看来,终究是“外家人”,长时间赖在岳父家里蹭吃蹭喝,总归有些不自在。可我们父子何尝愿意如此,只不过老岳父近乎顽童般的执拗与任性,不止霸占了妻的大量时间和精力,而且,在不知不觉间,也将我们父子裹挟其中罢了。

不知为什么,愈到年关,老岳父的饮食口味变得越来越刁钻,越来越挑剔,这让妻在做每顿饭的时候,都得倍加细致用心。倘若稍有差池,都会招致老岳父的强烈不满。

除夕之夜,妻依旧在厨房忙碌着,不经意间我看到,她鬓角新生的白发隐隐泛着银光,而她眼神中那一丝难以捉摸的黯淡,也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一般摇曳不定。

与儿子慢慢将岳父搀扶到餐桌旁坐下,妻在白瓷碗里盛着十几个饺子,将碗轻放到岳父面前,又小心翼翼把筷子递到岳父手里。

“爸,尝尝味道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口味?”她低声询问,声线中似乎带有一丝怯意。

老岳父右手抖抖索索,夹起饺子轻咬一口,鼓胀的腮帮子似乎在反复甄别饺子皮的厚薄、馅儿的咸淡味道。突然,他停止咀嚼,圆睁的双目死死盯着碗里的饺子,紧接着,一个骇人的动作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猝不及防间,他愤然挥动衣袖,一把将碗筷全部横扫到桌下。伴随白瓷碗滚落后瞬间破碎的脆响,他以一种近乎崩溃的腔调嘶吼道:“皮太厚,馅儿的味道也调得不好,这哪是给人吃的?给猪吃还差不多!”

此刻的他,完全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暴君——瞪大的双目、抽搐的嘴角,无不宣泄着他内心的狂躁与愤懑。

这场景不禁让我心头一紧,恍然意识到,这座老式的单元楼,不止禁锢着九旬老人衰朽的躯壳,也给这个时代蒙上了一层家庭伦理的浓重阴影。

儿子没有言语,一向性情内敛的他,只在短暂的惊恐之后,便低头走出了餐厅。当他的母亲尚在惊愕之中还未回过神来时,他已从卫生间取来笤帚、簸箕,默默帮他母亲收拾完了这个烂摊子。

好容易捱到回家,在按下照明开关的那一刻,一道暖黄色的灯光如同温和的镇静剂,暂时抚平了我紧绷的神经。然而,当我站在玄关,凝视着儿子高高瘦瘦的背影,蓦然惊觉,或许二三十年后的今天,孑然独立于屋内的一个中年人,也必定精神萎顿、神色憔悴,而我和妻子,也无疑会成为他脊背上无法卸下的累累重负。

与岳父儿女成群不同,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我与妻,到婚育年龄时,适逢实行“计划生育”这个基本国策,在严格“一胎化”的大背景下,膝下唯有此一子。倘若某一天,无论我或妻,熬到老岳父那般境地,我们该如何自处,又该让孤零零的儿子如何应对?

曾看到一本书中这样写道:“在逝去的年月里,那些遭逢严苛‘一胎化’政策的中年人,谁的未来不将潜藏着一场场腥风血雨?谁的晚年不将是初冬的最后一片枫叶,顽强地在寒风中保持仅有的一丝血色!”或许,电影《爱在记忆消逝前》里约翰和艾拉的结局,终将会成为我们无法逆转的宿命!每每思及此处,我的后背不禁生出阵阵寒意,甚而,对这无情流逝的岁月心生诸多莫名的恐惧与骇怕……

在我零零散散即将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春节也在偶尔炸响的爆竹声中渐渐滑向尾声。

正月初六,阴天。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坠落。天气预报说,一股强大的西伯利亚寒流来袭,近日本地大风降温,还有零星小雪。

这天早晨,妻子破天荒睡到天光大亮。当我陪她踏进岳父家门时,她的大哥、大姐早已嚷成一锅粥。

“哎呀,又一宿没合眼,我实在有些扛不住了。再这么下去,非把我拖垮不可!小妹,你来得正好,大哥也在,咱们三个合计合计,请个保姆伺候老爹吧?”

大姐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一角,脸色有些发黄,前额的几缕乱发也几近遮蔽她的双眼。她似乎睡意未消,仍在接连打着哈欠。见妻进门,她迫不及待跟妻打招呼,然而,听得出,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怯怯地,像是在试探。

“不行,绝对不行!外人哪能像自己的儿女一样尽心?老爷子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交给外人?大妹你想,在家雇个保姆,跟把老爷子送进养老院有啥区别?我可不想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

大哥岿然立在客厅中央,腰杆拔得笔直,仿佛在彰显他身为长子的威严,又似在无声宣示他该有的责任与担当。我知道,大哥行伍出身,骨子里早已浸透“光伟正”的基因,即便退役多年,依然保持着军营里的一贯作风,更何况他认准的事儿,又有谁能拉回头呢?

此刻,他的话更像他惯用的一把利刃,“咔嚓”一声斩断了大姐的话头,口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你又不是没听说过保姆虐待老人的事!老爷子生养咱们姐妹六个,不容易,到头来还要雇佣保姆,这哪里像话嘛。”

大哥的语气稍有缓和,其中不乏讽刺意味,然而,我依然感觉到,在捉襟见肘的现实和困境面前,他的话术,多少有些苍白,又是那么无力。

“不当家哪知柴米油盐贵?大哥,你倒说得轻巧,那你连着陪几晚上试试嘛。”

大姐有些激动,止不住干咳了两声。因感冒尚未痊愈,她说话时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

“如果怕外人笑话,又不想让老爹拖累你,那就晚上请保姆吧,白天还是我和小妹轮流伺候。”大姐无奈叹口气,又提出一个折中意见。

“大姐,这可不行!我明天就要上班了,哪能白天和你轮班?要是不雇保姆,晚上还要我来守夜,身体哪能吃得消?”

一想到初七日单位就要开工,妻有些着急,话语中带出几分焦躁与不安。

“小妹,你也别急眼,你二哥和二姐、三姐都在外地,帮不上忙。这些日子,就数你和大妹最辛苦,我咋能不知道?唉,实在不行,那就先找个保姆试试?”

说完,大哥不觉后退一步,双手来回搓动着,好似做出这样的抉择,很是让他为难。

“至于工钱,估摸不低,你俩等我电话里跟二弟和二妹、三妹商量后,咱们兄妹一起凑吧!”忽然,他举起手臂用力一挥,像是快刀斩乱麻,一锤定音。

恍然间,一缕晨光穿破云层,一头扎进客厅,明晃晃的,将地板缝都照得格外明晰。借着这道光,我再次端详妻削瘦的脸庞,竟发现,在那些纵横交错的褶皱里,早已蛰伏五十年时光悄然消磨的痕迹。

晚上,妻回来告诉我,保姆倒是找到了,双方商定,月工资5000元(在北方小城,这已经不低)。然而,当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一听说整夜都不能合眼,任凭工钱多高,任凭妻的哥哥姐姐再三央求,终是没有答应。妇人的理由很简单:人可以少吃一两顿饭,可让人整夜不睡,任谁能受得了?!

请保姆的事终归不了了之,但我深知,关于岳父晚年的这一场战争,弥漫的硝烟何时才能消散,恐怕,没人能够知晓……

元宵节晚上,月色如水,一泻而下的银光静静笼罩着这栋老旧的单元楼,却难以洞穿一扇紧闭的窗户。我独自站在阳台,记忆如同老式放映机里的胶片,断断续续闪现出我与妻第一次在老家看烟花的情景。那时的我们,十指相扣,满脸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甚至,天真地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但我们哪里会明白,在漫长岁月中,生活终会将所有的浪漫和温柔,一点点碾压成琐碎的残渣。

岳父依旧偎在沙发里打盹,妻照旧一个人默默收拾餐桌上的剩饭剩菜,洗涮那些凌乱不堪的碗筷。灯光下,望着她忽而拉长忽而缩短的身影,我忽然明白,所谓晚年的“腥风血雨”,并非某个惨烈的瞬间,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细碎的消磨,就像屋檐下的青石板,终会在雨水的反复侵蚀下,渐渐凿出一排排细密的深坑……

花灯映圆月,万家共此时。随着一声爆响直冲耳膜,远远望到,又一束礼花嗖的一声蹿上半空,刹那间,如孔雀开屏,似鲜花怒放,在浩瀚夜空粲然绽放,像是将混沌天地再次妆扮成了簪花的俊俏姑娘。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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