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是马虎界的情歌(散文)

夏侯景逸 7小时前 7

雷电是马虎界的情歌,这句词简称“雷电调”,后面的词挺长,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唱的,代代相传,算是传家宝,也不知道传了几代人,传到我阿爸时,也就被我知道了。

一般是碰到扎心的事儿,我阿爸就会将雷电调唱上一嗓子:“哟——呵——嗨,雷电啊——是马虎界的情歌——”

他的唱法,好像是信天游夹带着阳戏,更多的是阳戏的腔调。那里面之所以有高比例的阳戏调子,是因阳戏深入到了红土坪人的骨髓,许多人以考进阳戏剧团为荣。红土坪人爱看阳戏有很长的历史传统。据资料显示,阳戏在大庸县(现张家界)永定区起源于明末清初,成熟于清朝中叶,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经年累月,潜移默化,阳戏对红土坪人的影响可想而知。平时不管有没有阳戏看,不少人,比如我阿爸,有事没事都会学阳戏唱上几句,过过瘾。

为啥我阿爸一出口就提到马虎界?因为雷电调是祖传的,哪个敢擅自改动。况且马虎界就在我老家对面,每天家人们一出门都会看见它那巍巍的身影,使人印象相当深刻。

说马虎界就在我老家对面,好像很近,其实很远,中间隔着两条峡谷,夹着一大座楔形的山丘,从我老家走到马虎界需要很长的时间。

我们整个家族和马虎界好像天生有缘,马虎界那里住着伯伯、姑妈、姑姑和姨,及其家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如同血肉相连。马虎界顶上的雷电和他们长年相伴,那里的雷电自然也就牵动着咱们的心。马虎界一有大动静,我的爷爷奶奶就会瞅瞅,我阿爸也会跟着瞅瞅。

别看我阿爸跟着我爷爷奶奶,其实他小时候是跟着守水碾的婆婆(我叫她“婆婆”)生活,一切开支都是由我婆婆家里负担。我婆婆仙游后,我阿爸才回到我爷爷奶奶身边。以我爷爷奶奶的条件,不难清楚我阿爸的处境艰难,上学成了他的奢望。和他关系好的一个女同学,以及老师,都好心上门劝学,均被我阿爸拒绝了。数年飞逝,那个女同学成了高官,被我阿爸知道后,他啥也没说,只是唱了一嗓子雷电调,当时他的样子像恐怖的北方狼。

我阿爸失去了学业,错过了友谊,幸运之神却没有忘记他,国家招空军飞行员时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连续通过了两关。令人遗憾的是在最后一关,他落榜了。

从此,对我阿爸来说,幸运的大门似乎永远都关闭了!他疯一般地跑到大麦岗上,在石头上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痴痴地望着公社的方向,任凭狂风暴雨肆虐,任凭电闪雷鸣阵阵。

我阿爸离开大麦岗时,一路唱着雷电调,家里人却没有多余的精力介意他的小心思,都一心在想方设法度日。我二叔就是其中一个,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捉蛇卖。

在岩包尖上,人们经常能看到他裸着胸膛、光着脚丫子吆喝:“骚鸡公(蛇)快出来——,骚鸡公快出来——”

也许是蛇多,也许是我二叔的运气好,再也许是蛇跟我二叔前世有缘,那些蛇随着我二叔的吆喝声真出来了,乖乖地任他摆布。

但常在夜里走,也会碰到鬼。一次,当我二叔捉到毒蛇“九道庄”时,他被九道庄咬了,一同被咬的还有邻居和我二叔同龄的孩子。我二爹(方言,dia。按辈分叫)给我二叔的嘴里塞药,塞不进去。

我二叔拿着我二爹给的笔,歪歪斜斜地写道:“药……吃不……下去。”

我二叔死了,邻居的孩子也死了,一起被埋在“茶湾”里!我爷爷奶奶的心跟着我二叔死了,我阿爸也是难过得几天没吃饭,饿极了,就从路边的黄荆树上撸一把籽来吞。

马虎界顶上一连几天电光闪闪,打干雷,没有下半滴雨,倒招来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蛇向我二叔的坟爬去。它们是有灵性的,或许是去坟边向我二叔忏悔,也或许是去坟边为我二叔送行!

我阿爸被前所未有的可怕景象吓傻了,等蛇群退去后许久,才干唱:“哟——呵——嗨——,雷电啊——是马虎界的情歌——”

他在为自己壮胆!

多年后,在四婆婆的撮合下,我阿爸成了家,于是有了我。那时候的生产单位是“队”,乡亲们聚在一块儿劳动,我阿爸却是个例外。因我阿爸有手艺,是木匠、瓦匠,队长便让他外出创收。我阿爸和我阿妈就带着我到了马虎界的山脚下做瓦,瓦棚和我姑姑家只隔一条小河,如果想喊姑姑,隔着小河都能喊答应。

从瓦棚一出门,巍峨的马虎界就横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想拥即可入怀。它高耸入云,宽数里,气势磅礴,常常使人豪情万丈。若上马虎界垴顶,路之难,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每天,我阿爸将瓦泥页片围在瓦桶上,铲得“啪啪”响,我阿妈打杂。我四处溜达,在小河里洗澡、翻螃蟹、摸鱼捉虾。有时候,白天,我阿妈会带着我到南边后山的茶林里,摘茶苞吃;晚上,我和我阿爸到碾坝下方的沟渠里捉大鱼,我阿妈就在瓦棚里缝缝补补,一家人过得挺滋润。马虎界的块头虽大,我也没有觉得它挤压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反而觉得它是一个“贴身”的好伙伴。

当然在马虎界山脚下生活,并不是所有的光阴都是好日子。有一次我阿爸阿妈回了老家,我被寄住在瓦棚边的老乡屋里,突遇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瓦棚垮了,我被吓得哇哇大哭!二表姐知道后,赶忙到我老家送信。我阿爸火急火燎跑到瓦棚边一看,现场狼藉不堪。他伤心地瘫坐在田坎上唱:“哟——呵——嗨,雷电啊——是马虎界的情歌——”

次日,我阿妈阿爸却像没事一样,精神抖擞重建瓦棚。很快,一个新的瓦棚又建起了。

在马虎界山脚下做瓦做到年底,队长又喊我阿爸到文公垴林场上班。具体啥时候上班,我阿爸没有吱声,他的人却没了影。我便好奇地找到了文公垴林场,只见它在林管站反背不远的地方,到处林木森森。在高岗密林中有一处一亩见方的平塔,塔里晒着一塔子的松果,塔旁右侧有一排小屋,小屋被隔成了好几间格子。我阿爸见我找去,很高兴,急忙到厨房给我端来了满满一碗白花花的米饭,让我染一怀温暖!那米饭真香啊,特别是那金黄黄的锅巴又脆又清香,至今想起来,我还忘不了,更忘不了如山的父爱!

不过,我阿爸在文公垴林场并没有呆多久,就被队长安排去修公路,一起修公路的还有很多人,当然基本上都是男工。当年兴积累工,也是义务工,哪里一有大事需要乡亲们出力,乡亲们就顶上。

要修的公路是大庸县城(现在的张家界城)到红土坪的路段,足足有百多里,原来是毛路,需要整修,有的地方没有通的需要打通。其中部分整修的公路就在我老家对面的山丘上,中间只隔着一条小河。每天,到处是轰隆隆的放炮声。

工地上做事,一不留神就会发生大事故。一次照例又到了放炮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把钢钎被忘在了一个炮口边。岩炮“轰隆”一声炸响,钢钎被震飞,一下子将藏在不远处的修路工“豆子(化名)”插了个透心凉,豆子当即丧命!我阿爸和伙计们见状大惊失色,立马将豆子往附近的卫生院送,医生无力回天。大家只好给豆子安排后事,送豆子回马虎界。豆子的阿爸阿妈一见豆子的惨状,哭得死去活来!

亡人下葬前,少不了送别仪式(俗称“做好事”),帮忙的人到哪里去找先生(给亡人开路的道士)成了难题,因为先生也在工地,谁也不知道他在工地上的哪一段?

豆子的伯伯便主事,对我阿爸讲:“李师傅,天下的匠人是一家,豆子的事就由您掌坛。事后咱们给先生赔个礼,先生应该不会怪罪!”

我阿爸说:“我没干过先生,他的套路,我都不晓得,怎么搞?”

豆子的伯伯讲:“好办,只图个热闹,莫让豆子走得冷清就行。”

我阿爸见自己难以推辞,便吩咐:“找几个脸盆和棒来,再来几撮香纸和一只鸡公。”

豆子的伯伯连连应道:“香纸和鸡公,有,有,有。”

其他人就去找脸盆和棒。不久,东西备齐了。

我阿爸说:“豆子没有遗像,豆子妈就把公鸡抱起当作豆子,走在我后头。帮忙的伙计们拿起脸盆和棒,排成一队跟在豆子妈后面,学我。”

众人依言很快就位。

我阿爸拿着棒往地上猛一顿,高腔喊:“开坛啰——,新亡人豆子回府,诸位鬼魅邪祟速速回避!”

伙计们紧随其后忙将脸盆敲得“嘭嘭”响,嘴里喊:“威——武——!”

呃,场面成了演阳戏。

我阿爸随口唱:“雷电啊——”

伙计们依样画葫芦边唱边敲脸盆,之后,等着下文。

我阿爸还唱:“雷电啊——”

没有新词。

伙计们面面相觑,但没有时间多想,也只好跟着我阿爸唱:“雷电啊——”,随后又将脸盆敲一通。

接下来,我阿爸还是没有新词。算了,外孙打灯笼——照旧(找舅)就照旧,唱呗。

豆子的阿妈抱着公鸡哭哭啼啼慢慢走着,豆子的阿爸跟在老婆后面,伙计们则跟在豆子的阿爸后面,都随着我阿爸绕着豆子的尸身转圈。伙计们边转圈,边敲着脸盆随我阿爸唱,很热闹,和先生做“好事”的场面好像没啥差别。

在葬礼上唱的叫“引魂经”,之所以只有半句替代品,是因为我阿爸想起了二弟,心里难受,唱不下去。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雷电调后面的词不合适用在葬礼上,但匆忙之间没法临时编词,只好空缺。

等公路整修完,我阿爸回了生产队,所做的事又是做瓦,被乡亲们戏称“作栋打锣——先功夫”。新瓦窑打在我老家屋后头,我阿爸阿妈做事儿很方便,年轻的两口子很高兴,满以为此后会万事大吉。但中途出了岔子。烧瓦时,队长组织乡亲们砍柴、背柴,背回来的柴在瓦窑边堆成了山,为火灾埋下了隐患。果然,瓦窑边来了一场火灾,还“火烧连营”,大火从瓦窑边烧到了海拔千米的垴顶上,一时火光冲天,像是到了世界末日。

冥冥中似乎还有劫数。一户人家的两个娃儿到我姨夫家边玩,躲在牛栏草料槽里学大人抽烟,一场火将我姨夫的家烧了个精光,还烧死了我姨夫家唯一的大水牛(当然,娃儿惹事,老天爷都会原谅,只是苦了大人)。那家娃儿的爸和我阿爸急冲冲赶到我姨夫家帮忙修屋,我姨夫招待我阿爸像招待上大人,每次用餐,席上烟酒不离。我阿爸本来不会抽烟喝酒,却架不住我姨夫的盛情。等我姨夫的新屋修起,我阿爸抽烟喝酒样样都学会了,尤其是抽烟还抽上了瘾。尽管我阿妈对我阿爸抽烟严厉制止,但我阿爸“死不悔改”,和我阿妈玩脑筋,不是厚着脸皮藏点可怜的小钱买纸烟(在供销社买的烟)抽,就是向伙计讨草烟抽。红土坪本地没有种草烟的传统,我阿爸讨来的草烟来头远,因此草烟显得和纸烟一样金贵。但烟酒不分家,不难讨。草烟,就是烟农常说的旱烟,劲儿大,足够让我阿爸过足烟瘾。对此,我阿妈天天发“最后”通牒,烟不戒不行!我阿爸总是一笑了之。实在过不了我阿妈的“戒烟令”这一关,我阿爸也答应戒,真戒过,但戒烟的过程比山路十八湾还曲折。我阿爸戒了抽,抽了戒,如此反复,像拉锯。看来我阿爸的烟瘾是戒不掉了,我阿妈索性不管了,让我阿爸爱咋咋地。说不管我阿爸抽烟了,我阿妈其实还在管。她“教育”我阿爸习惯了,有时见我阿爸又在抽烟,忍不住又数落几声。我阿爸自知理亏,表面配合得很老实,一副很滑稽的可怜样。我阿妈见状,哑然失笑。

再说队上由于大火灾,我阿爸做瓦是做不成了,就进了集体,和乡亲们同工同酬。若有空,我阿爸忘不了老本行,就给自己家里做瓦。如果有乡亲喊他的木工,我阿爸也会上门做木工。家乡是山区,木材多,硬木占比不小,当年偏僻角落里甚至还有古树,这些都是修屋的上等材料。我阿爸最擅长做瓦、修屋,随着由他当师傅修的屋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方圆数十里的乡亲们都晓得他修的屋好。有时候,连“庄里”的人修屋都来喊我阿爸。庄里,是哪里,我不晓得,只知道很远,相当远,远得像在国外。我为自己有这样牛逼的阿爸自豪!

我阿爸的优点特别突出,但他如果想在我阿妈面前翘尾巴,门儿都没有,自己家修房子的事儿就会被我阿妈问得他翻白眼。咱们住的所谓的“家”,只有一扇带拖步的老木屋,依附在我爷爷奶奶的老家上,像个夸张的大渔篓,大人、小孩儿,笑声、吵闹声在渔篓里挤成了一团苦荞粑。

我阿爸阿妈很早就有修新屋的打算。近处远处,甚至远得像天边,他们都去人家家里向人家讨建材,从自家林地上也找一些,渐渐地,修屋的材料备了不少。

家里让我阿爸阿妈操心的大事不仅仅是修屋备材料,其他的大事也不少,小事更是多如牛毛,而且几乎见不着一分钱的回报。做饭、洗衣、喂牲口,背柴、挑水、种菜、种田,甚至到远处山巅种地,等等,各种大事小事像一道道无形的索子勒着人的脖子,我阿妈被累倒了,她晚上经常做噩梦,大汗淋淋,嘴里不断呓语。我阿爸见状,立即拿着“五尺”一个健步跳到正屋当中,用五尺尖头使劲几顿,嘴里严厉连连呵斥,驱逐着鬼魅邪祟,之后在拖步房的柱子上钉上几片符纸。我阿爸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效果,我不知道,反正后来我阿妈在照常劳动。

说到五尺,这是一种工具,据说它是鲁班发明的,五尺是这种工具的代名词。它的长短超不过我阿爸的胸膛,四方形,不粗不细,手握舒服为准;一端是平头,平头下尺余镶嵌着一个精致的小铁环和一枚铜钱,另一端是铁质的尖头。五尺身上,被我阿爸用罕见的白微钉钉着长条形的牛角片。牛角片上密密麻麻的白微钉组成的各种奇怪符号,只有我阿爸才懂。算木材裁的长短,算木材打的孔,算修屋的高度,算屋的“水”,甚至帮人驱邪,等等,都会用到五尺,五尺似乎就是我阿爸的一把万能尺。这种工具要由木匠师傅亲自制作才会灵,是我阿爸最神秘的东西,既是他修屋的尺子,也是他防身的武器。天长日久,那把神秘的五尺被我阿爸用得油光发亮。不管五尺科不科学,灵不灵,我还是顶礼感谢它为我阿妈治病。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最新回复 (0)